林晟宇不动声色打量面前戴金丝眼镜的男人,那一双眼睛,时隔几年再见依然能让他感到悸动。
他从小就是一个无比淡漠的人。当其他小孩还渴望着父母的怀抱,遇到委屈要哭泣着求安慰时;他只会静静注视自己擦破的膝盖,流不出眼泪。他不是不会痛,但他就是表达不出他的感觉,或者说,他确实没什么感觉。
父母吵架闹离婚将房子摔得满地都是瓷杯碎片,他没有感觉;目睹父亲和外遇对象开房,父亲抱着被子惊恐地看着他,他没有感觉。后来,他的母亲带他去看心理医生,并没有什么帮助。
但林晟宇本人并不在乎,因为感知层面的缺失并不会对他的生活产生影响,反而让他专注在更有价值的事情上,比如学业,比如赚钱,他像一个ai机器人,总是精准而高效。
林晟宇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平静麻木的度过一生,结果他遇见了一个人。那个人在深夜的图书馆背后树林里的长椅上坐着,穿着白色衣服,低垂着头,膝盖上翻开一本书。
他皱眉,有个奇怪的男生坐在树林里用月光看书。他一向不关注别人,可当他从对方背后经过时,他听见了很细微的一声啜泣,还有按道理说并不是他这个位置能听到的,泪水掉落在纸张上的啪嗒声。林晟宇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散落在男生右手边还有几本书,林晟宇都看过,极晦涩难懂的它们在图书馆并不受欢迎,只有怪人才会钟情于这些书。他第一次遇见与自己有同样喜好的人,他有些好奇。于是他走到男生面前,“同学,需要我帮忙吗?”此刻他的内心依然是平静的。
啜泣声突然停住,一双眼眶通红的,微微肿胀的眼睛抬起,他心里顿时落下一道落雷。林晟宇事后思考过,这双眼睛称不上绝美,而且对方还是男人,为什么会给他如此强烈的感觉,这个问题直到此时此刻,他依然没有想通。
所以他盯着宋之辞镜片背后的眼睛,试图找出答案。
此时,他们正在会议上,椭圆形的长桌左侧坐着宋之辞和其他几个同事,右侧只有林晟宇和他的助理。宋之辞顶着这莫名又刺眼的目光,听林晟宇的助理表述项目背景和需求,右手执笔在纸上写下秀丽的钢笔字。
林晟宇开口,“你的字很好看。”
埋头在电脑上记录会议纪要的组员们齐刷刷抬头,好奇的目光在宋之辞和林晟宇间巡视,在场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这林总从进门开始,眼睛就没有从宋老板身上移下来过。宋之辞已经被连奕训练出了强大的心理素质,他维持着专业而礼貌的微笑,说:“让林总见笑了。”
宋之辞微笑后,转头示意助理继续。林晟宇看着,心中得出一个结论:当宋之辞笑起来眼睛弯成一个好看的角度时,他会感到微微的心跳加速,但是不及哭的时候给他感觉强烈。
与李权吃饭后,宋之辞的名字就在他脑海盘旋着。刚好他的公司有一个设计项目需要找代理公司,在几家公司重点人员介绍里,他瞥见了宋之辞的名字。他是高层,很多事情不需要亲力亲为,但他今天想来,因为他想看看宋之辞。
现在看到了,后面想怎么样呢,林晟宇问自己。
会议结束,宋之辞告别了林晟宇,带着团队开始内部会议,进行初步的brief梳理和分工。这一忙,时间一晃就到了下午7点。宋之辞打开手机,有十多条未读微信,其中大部分都来自连奕,他正想点开回复,老板站在会议室门口叫他。
“小宋啊,今晚方便吗,一起和林总吃个饭。”老板笑得满面春风,最近公司不断接到大企业的项目,他对宋之辞的态度也越来越好,“刚才我和林总聊过,他对你很认可。小宋啊,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该来的总是会来,宋之辞不可能一直窝在位置上做着后台的工作,在广告公司,服务客户是第一位。宋之辞迟疑了一秒,说:“行,那我们现在出发?”
“你和林总吃就行了,我还有别的事情。”老板交代到,“一切费用,公司报销。”
和林晟宇面对面坐在高塔上的餐厅,宋之辞总会在林晟宇身上看到几分连奕的影子。是富贵公子们因为良好的生活条件和教养培养下,所通有的仪态和气质吗?他想着,低头吃了一块鹿排。
既然老板说公司报销,他便带林晟宇来这家附近最豪华的法国餐厅,食物味道的确很不错,咀嚼间,他又想到连奕喂给他的肉酱意大利面。
林晟宇发现对面的宋之辞一直在走神,那双在浓密纤长睫毛下掩映的双眸,时而亮光,时而暗淡,时而飞上浅浅遐思。作为客人,却被待客者忽视,林晟宇放下餐具,忽然道:“其实,我们以前在学校见过。”
宋之辞一愣,“什么时候?”他自认记性很好,如果在大学期间有和林晟宇这样优秀的人接触过,理论上他不会不记得。
客观的说,林晟宇相貌生得很好:一丝不苟的精英发型,黄金比例的五官分布,眉眼间带着淡淡的忧郁,垂头凝视时像个流浪诗人;可如果认真看他的眼睛,会发现这对眸子里平静地像北极无边无际的冰川,让他整个人像个雕塑,还是古希腊美男那种。
宋之辞有段时间迷恋画花,若用花朵来形容,连奕是华丽馥郁又带刺的蔷薇,林晟宇则是雪山上绽放的白色山茶花。他面露歉意,说:“抱歉,我想不起来。”
林晟宇平静地提示:“我们见面的时候,你在图书馆后面的长椅上哭。”
宋之辞脸色微变,心跳漏了一拍。他是个坚强的人,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偏偏在他的人生里遇到一个绕不过去的刀山火海,就是连奕。他成年后第一次流眼泪,是因为连奕,而林晟宇所说的,在图书馆后面哭,就是他和连奕告白被拒后的状况。
被勾起了最不想记起的回忆,宋之辞有点不自在,被林晟宇一说,他想起来,那晚确实有个背书包的男生路过,和他说了几句话,想不到那个人就是林晟宇。
宋之辞头疼,他为什么总是在工作上遇见和他的私生活有关联的人,连奕是,林晟宇也是。
“啊,是吗?”宋之辞偏头,试着回忆了一下,“噢,我想起来了,那天,我因为家里的某些事情,所以失态了,没想到正好被林总,看见了我的窘态。”他随手编了一个不痛不痒的说辞,想就此带过这个话题。
林晟宇意外地继续追问,轻轻说:“事情过去了吗?你现在还会哭吗?”
宋之辞反应过来,林晟宇貌似是在关心他,难为林晟宇还记得这么多年前的一件小事,他心中一片苦涩,笑着摇摇头:“不会了。”
“那就好。”林晟宇说完就发现自己撒谎了,他始终忘不了那双通红的眼睛。
他摇晃手中的红酒杯,难道他要使伎让宋之辞再度流泪,他好知道震动自己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可是,他看着坐在万千灯火之上的宋之辞,回想到那夜摇摇欲坠的模样,感觉若是这样,好像有点可怜。
他嘴唇刚打开,宋之辞的手机便响了起来。宋之辞说声抱歉,将手机拿到胸前,看了一眼,摁灭,随后调成静音。“那个,我们吃饭吧,我家的猫还等我回家喂。”
饭后,林晟宇提出要送宋之辞回家。在林晟宇的豪车前,宋之辞再三推辞,却找不到一个强有力的说服理由,因为他每一个借口,都会被看起来淡薄却锐利得一针见血的林晟宇找到弱点,提出一个让他无法回答的发问。
“那就麻烦林总了。”
“不麻烦。”
车里,宋之辞的手机隔几分钟要亮起一次。林晟宇目视前方,对他说:“接吧,电话。”
早在餐桌上,宋之辞已经被连奕的电话搅乱了心神,而这一路上,连奕的连环call更让他无所适从。他不是不想接,但是他有自己的坚持,他想把工作和生活分开,林晟宇是工作上的合作伙伴,是他要服务的客户,那他们只需要在饭桌上维持体面的社交即可,更多的生活上的交集完全不需要。
原本坐上林晟宇的车回家,已经够让他感觉越界了。现在,他拿着不断亮起的如同地雷一样的手机,尴尬不已,心里也担心着连奕,无奈只好按下绿色的接听键,头靠向窗户那侧,低声说道:“喂,在忙。”
“嗯,和客户一起。”
“吃了。”
宋之辞扶额,听筒对面的连奕果然开始对他撒娇,说他还饿着肚子。
“你自己不是会做饭吗?”
“点外卖,想吃什么都有。”
“……外卖不会吃死人。”
被缠到最后,宋之辞已然挂上了白旗,语气里有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无奈和安抚,“我一会就回来。”
“嗯,先挂了。”宋之辞放下手机,心里长吁一口气。
“女朋友?”林晟宇问。
宋之辞移开目光,看着窗外的夜景,说:“是住在我家旁边的朋友。”
“你们关系很亲密。”林晟宇用的是陈述句。
“没有,”宋之辞解释,“只是普通朋友。”
林晟宇没有再接话,他们一路沉默着,终于到了宋之辞小区门口。破旧的路灯不知被谁砸坏,破碎的玻璃片散落在地上,使得这条本来就昏暗的路变得更幽深了,只有他们停车的地方还亮着一盏。
宋之辞下车,与坐在驾驶座上的林晟宇礼貌告别,林晟宇叫住迫不及待转身就走的宋之辞,从抽屉里取出一块包装精美的礼物盒递给他,“钢笔。送你。”
宋之辞挂着淡笑,语气却有点严肃,“谢谢,我不能收。”
“为什么?”
“您为什么要送我?”
林晟宇沉默了,这个问题他没想过。
宋之辞又向他点点头,“路上小心。”然后一步一步走进幽深的黑暗深处。
林晟宇望着他的背影,又得出一个结论:宋之辞不怕黑。他将钢笔随意丢在副驾位,双臂伏在在方向盘上,闭上眼睛,忍不住想,宋之辞这杯澄澈的清水,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变成让他心神晃动的红色呢?
宋之辞借着月光和几扇亮着灯的窗户,走到他所住的那栋楼下。他抬头去看6楼的两扇窗户,一个明,一个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每每回家站在这个位置,都要去仰望那扇窗,如果亮着,他会开心;如果暗着,他会失落……
宋之辞陷入思索中,对背后悄然靠近的身影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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