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冬天。连奕不喜欢这个季节,因为会头疼。

    毛病大概是从两年前的同一时期开始,断断续续发作,近半年已经好转很多。私人医生诊断过,排除了生理性的病变,他建议:可能工作压力太大,需要注意休息。

    连奕手背撑着侧脸,望向窗外的风景,整个城市都在迎接圣诞节,气氛热闹,星星点点与安静昏暗的车厢内空间形成鲜明的对比,仿佛是两个不会接通的世界。

    不一会儿,林肯车停在酒店旋转门前,门僮恭敬地替他打开车门。意大利手工制皮鞋踩在高级地毯上,修长笔直的西装,腕间系着象征地位的限量版名表,除了左手中指上低调奢华的戒指外,没有多余的装饰品。简约便是高级。

    多年的卷发也变成了精练利落的直发,巨大玻璃吊灯的光打在他身上,发丝的末端都精致得无可指摘。旁人纷纷侧目,视线无法从这宛如从国际时尚画报上走出来的他身上移开。

    林殊先到了,一袭绿色丝绒衬得肌肤胜雪,海藻一般浓密而蓬松的长卷发铺在双肩,冷调红色的双唇更添妩媚。她看见连奕走过来,露出微微惊叹的笑,“噢,你变了不少。”

    在回国之前,他们只通过电话。和第一次见时相比,连奕确实变了。比如,张扬的耳钉取下了,锋利的眼神收敛了,成熟稳重了不少,但林殊觉得,好像比以前更加冷漠和难以接近似的。

    连奕礼貌地回应,“林小姐倒是没变,还是很美。”

    林殊笑了两声,声音温婉好听,“怎么,因为我们要订婚了,所以嘴也一并变甜了么?”

    连奕不置可否,举起高脚杯,姿态高雅地饮酒。林殊饶有兴趣地在对桌看着连奕,她对连奕有好感,但也仅限于这个程度,比起虚无缥缈的爱情,她更喜欢自由。可惜她出身的家庭不允许她拥有想要的,那些训条压在她的追求之上,其中有重要的一条——便是结婚。

    父母的撮合之心几年了都没有死,今年他们各怀心思地松了口,只是通过电话就决定了要订婚。林殊眨眨眼睛,调皮道:“你连戒指都戴上了?”连奕“嗯”了一声。

    左手的戒指,对他来说,只有两个功用,一是堵上家里的嘴,二是隔绝来自其他人无意义的示好行为。其实林殊并不知道的连奕最大的变化,应该是在感情观上。曾经乐此不疲的恋爱游戏已然列入最无价值的类目里,身体上的亲密接触也让他厌倦。

    目前,生活唯一值得他花时间去做的,只有工作。以及继续维持着名为连奕的人生。

    “既然你这么配合,那我也戴上吧。”她优雅地伸出右手,将另一只戒指的盒子推到桌子中央,微微歪头,用眼神暗示着连奕。连奕打开盒子,右手取了戒指,左手托着林殊的手。这只手生得极好看,光洁无暇的皮肤,纤长精致的骨架,轻轻地放在他的手心。

    眼前的景象忽然和某个画面重影,连奕扶住额头,阵痛突然袭来,他闭上眼睛然后立刻睁开,攥紧戒指站起身,“抱歉,失陪一下。”他径直朝走廊而去。

    林殊对连奕忽然间的失态有点吃惊,不过她并不在意,她有什么可恼的呢?她对这场订婚没有投注任何期待,不过是两个成年人,各取所需的利益交换。

    冰冷的水让疼痛麻木了,连奕站了一会,眼神终于恢复清明且无波澜的状态。回到席位,林殊和他谈及订婚的一些事宜,“对了,”她想到什么似的,笑眯眯地说:“如果你那边还有女友男友暧昧对象之类,也需要在订婚前整理掉噢。”他们两家的结合,必然容不下任何意外,她和连奕都明白。

    连奕抬眼,“没有需要整理的。”林殊了然地点点头,自言自语道:“看来我选了个好男人呢,那就提前祝我订婚快乐吧。”她举起杯子,“也祝你。”叮的清脆撞杯声,整个餐厅里最受瞩目的俊男美女四目相对,仿佛一道视觉享受的风景线。

    将林殊送回家,连奕坐在车里,闭上眼睛,脑海里忍不住浮现林殊所说的“整理”两字。他这两年都没有和谁建立过亲密关系,再往前推,曾经有过一个恋人,是他的朋友,两人短暂交往了几个月,然后分开,分得很干净。

    宋之辞。连奕默念这个名字,已经从他人生消失两年的名字,和他并无关联的人。

    手机响起提示音,他打开,是多年好友纪琛的消息。纪琛说过几天他要回国,请连奕来接他。已经忘了纪琛是因为什么原因去的加拿大,一去就是一年半。他编辑消息回复,然后继续合眼休息。

    回到空旷的公寓,连奕为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不太好过的冬天,需要酒精的作用,让时不时的阵痛被微醺的迷醉压下去。曾经也有一只猫陪着他,后来他带jessi回了一趟家,在岛上的他小时候居住的独栋别墅,jessi在那比在公寓开心快活很多,连奕便让它在别墅生活了。

    就这样,没有心系之物,他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公司里,本来他就能力强,这两年的全心投入,事业蒸蒸日上,近乎完美。不满足的他父亲又说道,他应该成家了。完美的儿子应该有一个完美的婚姻,完美的匹配对象便是林殊。

    拒绝了一年又一年,渐渐的,他似乎找不到强烈拒绝的理由。他可以喜欢男人,也可以喜欢女人,更何况婚姻其实不需要喜欢。既然这是一件需要做的事情,早做晚做并没本质区别,从利益角度分析,它也没有什么缺陷。

    他依然过着足以让绝大数人歆羡的人生,除了像一条狡猾的蛇的疼痛感,会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爬上背脊,对他阴冷地吐着蛇信子以外。

    墙上的挂钟孤零零数着时间,透过百叶窗能看见天边隐约泛着鱼肚白。从床头柜第一个抽屉里取出药瓶,吞了两片,呼吸声慢慢平缓,连奕渐渐睡去。

    结束下午所有会议,秘书敲门进来,将近期一个艺术项目计划书放在桌上,“连总,请过目。”连奕大致扫了一眼,他对画展类的事情兴趣不大,“可以。”说完,他准备出发去机场。

    秘书见连奕兴致缺缺的模样,虽不敢多言,但展览还是得最大老板的拍板才能顺利推进下去。于是他跟在后面,继续汇报着展览的主题、参与的艺术家等信息,“我们这次邀请了国内外知名画家,名单包括……,”

    他报了一串名字,补充道,“其中这位alex的作品刚拿下国际奖项,风格独树一帜,在国内虽然还没有打开知名度,但后续很有发展空间。这也是他的作品首次于国内展览,在我们的画廊。相信借助新锐艺术家,能够为……”

    “好了。”连奕打断他,“以后的汇报缩短到1分钟以内。”

    秘书窘迫地低下头。他跟在连奕身边已经好几年,自家老板性子越发难以捉摸,他只好回道:“是。”

    连奕瞥了一眼秘书翻开的资料页上展示的作品,以风景画为主,画面布满却层次分明,颜色鲜艳却毫不奢华,内容丰富又不杂乱,从审美角度看确实不赖。

    公司办画展,比起赚钱,更多是赚名声罢了。他走进电梯,在电梯门彻底合上前,留下一句话,“你继续做吧。”

    秘书开心应道:“好的,老板!”

    与纪琛也有很长时间没见,连奕一下就从人群里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戴着夸张的大墨镜,笑得如同太阳花一般喊他baby的人,除了纪琛还能有谁?

    嫌弃地把扑过来抱住他的纪琛扒拉开,他皱眉道:“松手。”纪琛固执地不松开,上下打量连奕,笑着说:“你这是改走霸道总裁路线了?”

    连奕瞥了他一眼,吐槽道:“你呢,老树发新芽?”纪琛一改过去儒雅绅士形象,拼色运动风飞行员外套搭配休闲裤,脖子上挂着耳麦,如果再配一个滑板,可以直接去加州和那些大学生玩在一起了。

    纪琛抛了个电眼,“这叫解放天性。”

    “草,”他看到连奕的手,忽然大叫一声,一把抓过来,眼神写满惊异,“你真的和她订婚了?”连奕不理他,他在旁边一副冥思苦想状。

    最后停下步子,表情沉重地转向连奕,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般,“那我也得找个对象结婚了。”连奕冷冰冰的,“和你老爹说去。”

    “baby,你怎么突然妥协了?”纪琛没想到连奕居然会答应家里的安排,以往他们两个都是坚定的不婚主义者,且可以互相作为挡箭牌在父母面前使用,“纪琛/连奕不是没结。”

    连奕不答,淡漠的眼神仿佛和所有人都隔离了千里的距离。认识二十多年,纪琛敏锐地感觉连奕的变化并不止外型这一点,可是连奕真实的想法,他好像再也看不透了。他们肩并肩走着,一向话多的纪琛也沉默下来。

    “啊,抱歉。”一个瘦小的男人因为低头看手机,不小心撞到连奕身上。他戴着呆板的圆框眼镜,头发好像刚从床上睡醒般乱糟糟。用眼角余光看见两个高大的男人,下意识瑟缩了一下,道完歉便迅速弹开,快步跟上朋友的队伍,摸着头傻乎乎地和旁边的人讲话。

    连奕朝他们一行离开的背影多看了一眼,随后收回目光,对纪琛道:“要去看jessi吗?”纪琛瞬间活过来,积极道:“当然要。baby,我还是最爱你了~”接着又是将粘人的牛皮糖推开的角力战,一直到走出大厅。

    “吓我一跳,突然撞在两个猛男身上。”刚才的眼镜男拍拍胸口,心有余悸。

    另一个打着唇钉的女生取笑他,“张弛,我会不知道你?你是吓死了,还是高兴死了?我可看见了,那两个都是大帅哥。老实说,你故意的吧?”

    他咬了咬手指,回味了一下,惋惜道:“确实,早知道在他胸口多趴趴。”

    打闹间,他们头上分别挨了一下,“别玩了,等会还要工作。”说话的是经理人李准。

    “欸?刚下飞机就要工作?包身工也不带这样剥削的啊。”张弛惨叫,“春花,你也说句话啊,都不反抗的吗?”女生举起满是纹身的手给了他一下,“叫我英文名flora。”“春花,人不能忘本啊。”“我看你是欠揍吧……”

    他们又推推搡搡着,不小心撞到走在前面的人。“alex,对不起。”这下是默契的异口同声。alex把耳机摘下,平淡地说:“没关系。”

    李准递给他已经扭开的矿泉水,“累不累?”他们见状立刻上前做狗腿状,一个捏肩,一个捶背,“这么久的飞机,肯定肩酸了吧。”“您看这个力度可以吗?”

    “你们两个……”李准无语地看着两个助手。

    虽然alex不说,但他能感觉到他不是很开心,低垂的眼睛仿佛有淡淡忧伤似的。若不是要在国内市场举办画展打开知名度,他其实并不想带alex回国。抬起手想揉一揉那浅金色的头发,想到对方可能的反应,还是苦笑地垂了下去。

    张弛和flora在旋转带旁边等着行李,张弛用肩膀拱了她一下,“欸,咱们boss喜欢alex吧。”“废话。”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一般的经理人帮画家代理作品,那是当生意做的,是需要从画家身上赚取金钱。

    可他们boss呢,好家伙,在做慈善。鞍前马后,替alex搞定一切,什么资源都是最好的。不过他本来就是他的伯乐,而且alex的才华也不负期望,一举拿了国际大奖,实至名归的未来之星。这是他们工作室的摇钱树,就算boss不缺钱,养着摇钱树也是好的。

    更别说从不在公共采访里露脸的神秘艺术家,就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不由得有一种很多人都想知道的秘密只有他们了解的满足感。

    比如alex比网上传言的还要好看,然而与清冷美人脸反差很大的是,他个性突出,寡言间又带点叛逆感。

    头发染成浅金色,刘海很长,遮住了大半部分脸,在两侧闪着金属光泽,极具未来感的耳骨夹更为突出,显得他不像画家,倒像个玩音乐的制作人。

    在脑海里过了一遍alex不同时刻的模样,他们一致觉得boss挖掘人材的眼光实在没得说。

    “不过,”张弛眼里含着精光,又说:“几乎没什么人知道他的中文名。”

    “噢?”flora来了兴趣,“你知道?”

    “嗯,很有气质的。”张弛把箱子拖到地上,清了清嗓子,小声道:“叫,宋之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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