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寄雪浑身冷汗地从噩梦里挣脱,从头到脚湿淋淋的,就像凉了的血。

    他颤颤巍巍伸手去摸腰间的不留行,摸到没有温度的玄铁剑柄,才松了口气。

    “不留行…”唐寄雪喃喃自语道,梳理着一团乱麻的思绪“还好你还在啊…没有碎掉…”

    长剑若有所感,漏了一缕剑气。

    唐寄雪抓了把散乱的鬓发,喉管里一阵猩甜,一口黑血喷在掌心里。

    他茫然地向前望去,血从指缝里往下流。等他熟练地擦去血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雪停了很久,露出北地少见无云遮挡的天,太阳挂在东边,那片天都是透亮的。

    他看见了一条大蛇,大得像一座小山,一呼一吸间身躯微微起伏。玄黑鳞片在太阳底下闪着光,鳞片又小又密,末尾呈锯齿状,隐隐有金芒流动。

    一节粗壮的玄黑蛇尾紧紧环着他的腰肢,小心翼翼为他屏开外头风雪。

    唐寄雪伸手摸了摸鳞片,硬邦邦的,有些扎手。大蛇得了好处,尾巴尖往他手里蹭。

    “真漂亮啊。”唐寄雪轻声道。

    “殷涉川,这是你的本体么?”唐寄雪从未见过这样的生灵,“蛟龙?”

    殷涉川的本体着实漂亮。力量和野性都在大蛇身躯上得到了绝对完美的彰显。

    唐寄雪手里还抓着殷涉川的尾尖,他一只手握不住,便又抽了只手围住他尾尖。

    “嘶…师尊!”大蛇叫了声,急忙化了人形,“龙的尾巴不能乱摸的…”

    少年耳尖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喘着气问唐寄雪:“你怎么能摸我尾巴呢?”

    唐寄雪歪了歪脑袋,无辜地眨了眨眼:“是它自己放到我手心里的。”

    殷涉川拿他没办法,破罐子破摔道:“摸蛟龙的尾巴,就是要和蛟龙做那档子事了!”

    “哪档子事?”唐寄雪漫不经心道。

    “道侣间的事!”殷涉川低着脑袋,“就是林声愁和你做的…”

    唐寄雪愣了愣:“我没和他做那档子事。”

    他摸过殷涉川尾尖的手似乎一下子就烫了起来。不是什么好的感觉。

    “你昨日坐在一旁,没过一会儿就睡过去了。”殷涉川生硬地转移话题,“做了什么噩梦?”

    “是。”唐寄雪眸色暗了暗。

    “我一直唤你,你也不醒,眉头倒是一直皱着。”殷涉川直直看着他,“还在喊不留行什么的?不留行是你的剑?”

    唐寄雪神色如常,弯腰捡起昨夜落在地上的油纸伞:“是我的本命剑。”

    唐寄雪抖了抖伞。伞被丢在雪上一夜,内外都攒了不少雪,还有夹进伞骨里的,压得紧实。他花了一番功夫,才把里头的雪全倒出来,堆在地上成了个小山。

    他收伞进储物戒里。

    殷涉川不依不饶:“你喊了我的名字。”

    唐寄雪的笑一点儿破绽也没有:“梦见魔修来将你杀了,我抽剑,怎么也抽不出来,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被被魔修绑了去。”

    “我可急死了。”他笑着说。

    “当真?”殷涉川问他。

    “我从不骗人。”唐寄雪扯了个谎,“不信你问林声愁。”

    殷涉川没再追问,冷着张脸看着他。

    一夜之过去,雪原上多了不少小凸起。苍白的太阳光一照,倒真有几分凡间坟茕的模样。小坟包下有一行小字,歪歪扭扭的,看上去是殷涉川的手笔。

    唐寄雪定睛一看。

    上面写着“快去投胎。”

    殷涉川望望坟包又望望他,抱着胸道:“这样算入土为安了么?”

    “算吧。”唐寄雪蹲在坟包前,心里轻笑了两声,“你辛苦了。”

    殷涉川的臭屁毛病这会儿上来了,他神情淡淡,嘴上却哼了声:“这点小事,可算不上辛苦。”

    唐寄雪没戳破。

    北地少见地停了雪。风倒是还在呼啸着吹,太阳光怎么晒也还是没什么热度,呼啸着吹。天上几抹铅灰的云彩,飘在不高不低的地方,中间露出一点白。

    “好了。”唐寄雪在殷涉川的小字下写了几笔,“我添了句话,你要不要看看?”

    殷涉川没明白他说什么:“看什么?”

    唐寄雪对着他招了招手。殷涉川屁颠屁颠跑过去,险些摔了个四脚朝天。

    “慢些,别急。”唐寄雪笑着说。

    殷涉川白了他一眼,嘴硬道:“我可没急。”

    “好。”唐寄雪说。

    殷涉川还蹲在地上看他写的字,后背对着他,长发晃啊晃,让人心烦。

    唐寄雪的字比他的字稍大一些,看起来更端正得多,也没那么锋芒毕露。

    “来世再逢。”殷涉川轻声念出上头的字。

    “唐寄雪。”殷涉川望着他。

    唐寄雪收好储物戒:“怎么了?”

    “十二楼真的有很多桃花吗?”殷涉川问。

    唐寄雪正看着眼前的雪原,没转过身去。

    停了雪的时候倒还漂亮,要是天是琉璃蓝就好。

    他不太敢让殷涉川看到他现在的神情。

    纵使他知道殷涉川这时候就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子,手上的人命或许还没他多。他还是恨殷涉川,恨得浑身发抖。

    “有的。”他的长发被风掀起来,“我爹当年亲手栽的,一片一片连在一起,这是下界最好的一片桃花林。”

    他说这话其实有失偏颇。下界的桃花林两只手也数不过来,但唐寄雪就觉得他十二楼的最漂亮。后来那片桃花林被殷涉川一把火烧了。

    “你喜欢桃花么?”唐寄雪轻声问。

    “桃花漂亮。”殷涉川闷闷答道,“我还是一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蛟龙时,窗子外就有许多桃花。看起来漂亮得像血。”

    “为什么是血?”唐寄雪问。

    “大概是它们都很漂亮。”殷涉川答道,“那时候我的脸还没被冻坏,不想如今怎么挤都挤不出个笑。”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太轻了,落在风里,唐寄雪什么也没听见。

    殷涉川跳了起来,两三步就到了唐寄雪身侧,牵上唐寄雪的手。

    他抓得太用力,唐寄雪感到掌心被刺了一下。唐寄雪看着别处,扣着他的手。

    他另一只手揉了揉殷涉川的脑袋。意外地手感不错,毛茸茸的,像猫和兔子一类的小动物。

    “师尊,你不能揉我脑袋。”殷涉川郑重其事地和他说,“这样我可就长不高了。”

    “涉川要长到多高啊?”唐寄雪笑吟吟地问。

    殷涉川眼睛亮了亮似乎很喜欢他的新称呼:“比你高半个脑袋。”

    “你爹差不多就那个高度。”唐寄雪在半空比划了一下,“不过他要比你年长。”

    殷涉川的兴致一下子就下去了:“噢。”

    唐寄雪心不在焉地牵着殷涉川往村头走。

    雪地上还有他昨夜与魔修打斗的痕迹,那个魔修的眼珠子掉在路边,一摊结冰的血,看上去怪恶心。

    “师尊,凡人是不是喜欢手牵手?”殷涉川小声问。

    唐寄雪随口道:“或许吧。你不喜欢?”

    他问完这话,感到手上的力道又大了些。

    “那你也和我爹这么牵手么?”殷涉川问。

    唐寄雪嫌他多嘴,面上还是笑了笑:“有时候吧,不过他不太喜欢牵我的手。”

    十二楼的弟子陆陆续续起来了,有几个在村头练剑,他远远就听见剑带起的风声。

    赵姓弟子看见他来,原本还有模有样的,忽然就左脚踩在右脚上,招式也乱了。

    “赵师弟。”唐寄雪走过来,“进步很大,下了功夫。”

    赵姓弟子更加卖力地舞起剑来,力道大得像要把剑甩出去。这套剑法唐寄雪才教没几日,他练得不甚熟练,还要在唐寄雪面前磕磕绊绊练,好几个动作都走了形。

    “哇!赵师兄,你学得真快!”一旁的器修惊叹道,“我都还没看懂剑谱呢。你就会练了!还练得这样漂亮!”

    唐寄雪也道:“赵师弟,练得不错。”

    殷涉川看了几眼,嘟囔道:“师尊,你管这叫不错?”

    “你…”赵姓弟子还保持着出剑的姿势,瞪了殷涉川一眼,“你在这胡说八道什么?”

    “你练得确实烂。”殷涉川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实话实话罢了。”

    “涉川!”唐寄雪打断他,“赵师弟的剑法很好。”

    殷涉川面无表情道:“我打基本功的时候,也没有练成这样子。”

    “你行你倒是来啊。”器修冷嘲热讽道,“大话谁不会说?”

    殷涉川从赵姓弟子手里接过剑,赵姓弟子被他的目光吓得手一松。

    “剑很一般。”殷涉川握着剑,稍稍晃了两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剑是剑修的命,就算是平平无奇的剑,剑修也容不得他人这样说。赵姓弟子哪里受得住这种气:“我的剑很好!用不着你来指指点点!”

    “师尊说回了十二楼,就带我去挑一把适合我的剑。”殷涉川看了唐寄雪一眼。

    “少主!您对他未免也太…”赵姓弟子面色涨红,心中怒火更甚,“我们这些外门弟子辛辛苦苦练剑,只取了柄寻常的剑,他这个走后门就能进剑冢?”

    唐寄雪摇了摇头:“赵师弟,我只说带他去剑冢,能不能被剑认同,那还得看他自己的本事。”

    赵姓弟子冷哼一声:“就他!估计连下品剑都拿不上!”

    剑冢是十二楼的禁地,藏了天下名剑。唐寄雪的不留行就是从剑冢出来认他为主的。

    越是利剑,越不愿轻易认主。以殷涉川的资质,上辈子进剑冢都是剑抢着过来认他为主。他的资质实在妖孽。

    “我比你强。”殷涉川淡淡道,眼里无悲也无喜。

    他仿着赵姓弟子的步法,一剑荡开。

    赵姓弟子磕磕绊绊使完了这一套剑法,算是极不容易。殷涉川挥剑时却像是一位练剑多年的宗师,剑起剑落,好不拖泥带水。

    他还是神情冷淡的样子,剑却如同他身体的一份子,随他步法进退。

    行云流水一套剑法末了,四处鸦雀无声。

    殷涉川将剑往赵姓弟子手里一抛,道:“多练练。”

    “多练个十年五年,你也能如我这般。”殷涉川说,“资质太差了,只能靠勤奋来补。”

    唐寄雪叹了口气:“涉川。”

    “师尊。”殷涉川邀功似地对着唐寄雪眨了眨眼,“你看,我不比他们差。”

    “你和赵师弟都很好。”唐寄雪说。

    赵姓弟子站在一旁,指甲掐着手心,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殷涉川与他的云泥之别。

    唐寄雪想着上辈子,殷涉川和他也是这样的。

    殷涉川无是法理解他们的。唐寄雪知道赵姓弟子想吸引他的关注,想挤进内门。他一定练得很勤快,或许夜里只睡两个时辰就来练剑,没有成百上千次重复是练不到这种地步的。

    但是殷涉川不需要。他是天道的宠儿。

    别人要练一百遍,他只需看上两眼便能融会贯通。他没有挑衅的意思,他只是单纯地无法理解。

    赵姓弟子死死盯着殷涉川。

    他的剑掉在脚边,他也不知道去捡,如今好像这剑也确实一文不值了。剑柄上的花纹显得又浮夸又丑陋,那朵莲花似乎大声笑话着他。

    他狠狠踩了脚剑上刻着的莲花。

    他过去那样珍视,那样宝贝的一把剑上满是尘灰。

    “私生子。”他咬牙切齿道,“看你还能嚣张上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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