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浮海,你说什么?”唐寄雪方才在看树上挂在柳树上的花灯。
上头用淡墨画着山水,还有柳树。。
陵都这些年间变化了太多,城中心却还是保留着当时的模样。白墙青瓦,要么就是木头高楼,檐角挂着红花灯,连云霞都像是他来时的模样。
“你要去我们当时喝酒的地方么?”孟浮海望了两眼那盏灯,出声问道。
唐寄雪愣了愣,半晌才道:“去罢。”
“但是我现在喝不了酒。”唐寄雪靠在椅子背上,浑身提不起力气,“你还总是喝酒吗?”
孟浮海脚下的步子一顿:“喝的。”
“我记得你酒量很好。”唐寄雪说,“我和你弟弟加起来都喝不过你。”
“你不是把我们两个喝趴下了?”孟浮海问。
唐寄雪理了理遮挡视线的碎发:“那是我悄悄将酒倒进袖子里,又顺着墙倒出去。不然我哪喝得过你们?”
“孟西洲……他在十二楼里过得怎么样?”孟浮海的声音有几分艰涩。
问完他似乎就后悔了,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个不停,唐寄雪抬起脑袋,隔着面纱看他,他又将视线心虚地移开。
“他修了无情道。”唐寄雪裹紧衣衫。
风太凉了,孟浮海出来的时候没给他多捎件外衫,他这会儿被冻得不行。
“他的无情道修得很好。要是我爹还在,都要夸上他几句。”唐寄雪的将手伸进袖子里取暖,“他这种天生道心无缺的人,就该去修无情道。”
“孟浮海,你不会是后悔了吧。”唐寄雪又问,“后悔也没法子了,要是不让他修无情道,他那颗道心都会破裂的。”
“唐寄雪,要是你,你会去修无情道么?”孟浮海低声问。
风似乎大了一些,吹得满地的钱纸四处乱飞,有一片落在唐寄雪手心里,唐寄雪轻轻一用力,钱纸在他指尖落下。
孟浮海抱着他的河灯,他借着这点微弱的烛火看到几点灰,看上去就像只飞累了蝴蝶。
□□墙里的人笑个不停,丝毫不顾及这是什么中元节的夜,青年男女说着些调情的话。连墙头都柳枝都晃个不停,像是在学人笑。
“你还记得这是哪儿么?”孟浮海在雕花大门前停下。
门前的柳树已经很老很老了,躯干上一道又一道的痕。
唐寄雪睁大眼睛仔细地辨认了一会儿。
门前的老柳树有几分眼熟。它乖顺地垂着枝桠,上头的主干上还挂着条白绫,年代久远又风吹雨打的,都覆上了一层厚厚的尘灰,要不是唐寄雪见过,都不知道这是条白绫。
“噢。”唐寄雪目光闪躲,“不记得了。”
孟浮海叹了口气,推着竹椅子继续往前走:“孟西洲以前最喜欢这儿。”
“当年我还是个仆役的时候,被前家主打过一顿,他把我的左手用脚踩断了,又故意端了碗滚烫的莲子羹叫我给孟西洲送去。”孟浮海不紧不慢道,“他知道孟西洲死在这儿逛青楼,就特意让我来。”
唐寄雪坐在椅子上,看着木头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椅子转过脚下的门槛,颠簸了一下。
“那你就傻傻地来了啊?”唐寄雪问。
“如果我不来,他就要打断我的另一只手。”孟浮海的脚一踏进院子里,那些说话声便消散了去,“要是我的两只手都断了,就没法做事了。那我就是个彻底没用的人,我爹就能顺理成章将我赶出去了。”
唐寄雪真情实感叹了口气:“孟浮海,你好惨。”
他望了眼黑漆漆的院子,青石板上湿漉漉的,酒坛子倒在地上,唐寄雪闻到一股浓郁的酒香。
厅堂前一阵阴风吹来,忽地燃起烛火,又有了人在说话,杂着倒水声,吆喝声,对他们二人的到来恍若未闻。
厅堂中央的说书先生喝了口茶,清了嗓子,又继续说:“要说那孟城主当年,也是个实打实的浪荡子,他家祖上是修无情道的,偏偏他整日里去沾花惹草,不知道祸祸了多少年轻姑娘。”
“还有生得俊秀的青年,也逃不过。”说书先生说罢,伸手扶了扶玳瑁眼镜。
“嗬…孟城主可真会玩的。”
唐寄雪听见楼上有人这么说。
“像这位公子这样的,孟城主见了就要把你抢回家的。”说书先生捋了把山羊胡子,对着台下的青年道。
黄衫青年面露窘迫之色,随即否认道:“老头子,你说我俊秀可以,怎能说我被我爹抢回家呢?”
“我可不抢人,都是人看了本少爷,要自愿跟我走。”黄衫青年站起来,重重敲了两下桌子。
满座又是一阵笑。
唐寄雪慢吞吞地回过神来,那青年似乎就是孟西洲。他当时在孟浮海身上找不到下手的地方,便来找了孟西洲。
间隔太久远,唐寄雪也分不清楚这些细枝末节。
“孟浮海,你还记得那么久之前的事情?”唐寄雪问望着黄衫青年。
“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在笑话我。”孟浮海推着他在厅堂中央停下。
烛火照在两个人的面庞上,唐寄雪眼睛有些发涩。
窗子外一片黑黝黝,只有风吹过柳树梢,望不见月亮。厅堂里的烛火忽明忽暗,几个青年男女穿着过时款式的衣裳。
孟浮海身上也穿着这种款式的衣裳,袖口有好几处像水的纹路。当时在陵都,不少人都喜欢,因为陵都烧了那场大火。不过这些年倒不兴了,这里都看不出一点儿大火的痕迹了。
“其实你来的时候,我就在窗子外看你们两个。”孟浮海低声说,“我那日刚给自己换了双手。”
唐寄雪看着他那双兽爪一样的手,不自觉地顿了顿:“你的手?”
“你还记得孟家的前任家主么?”孟浮海压抑着笑了两声,拉起宽大的袖口,“我的手被他弄断了,我就把他关在地牢里,三日才给他赏上餐狗食。那日我逼着他用自己的右手砍断了自己的左手,又叫煮银耳汤的赵姨娘来砍了他的右手。后来我把他的手接在我的手上,这样我就算有了双完整的手。”
孟浮海的那只手抓着河灯,劣质的彩纸被他捏出一道深深的折痕。蜡烛被烧得只剩下短短半截,红色的辣油滴在他手背上,有几滴都已经干涸了。
“你疼么?”唐寄雪掀开斗笠,对着他的手背轻轻吹了口气。
“我的手好了这么多年,早就不疼了。”孟浮海笑了笑,“这双手折断了我自己的手,你说好笑不好笑?”
唐寄雪摇了摇头,伸手按了按孟浮海手上的蜡油,蜡油烫得他指尖发白:“我说蜡油滴到你的手上了。”
孟浮海后知后觉地揭开蜡油,连带下小块皮肤。
他的手被烫得破了皮,流出里头腥臭粘稠的血。唐寄雪还是头一回见鬼修流血。
他以为鬼修是不会流血的,他多看了几眼,也没问血的事,用力扯了扯斗笠上的白纱,白纱嵌得很紧。
“你把河灯放河里吧。”唐寄雪说着,扯下白纱轻轻盖着了孟浮海的手,“拿在手里总滴油,滴在手上怪难受的。”
孟浮海笑了笑:“我算是知道我弟弟怎么会被你骗走。”
“你的手看上去很疼。”唐寄雪没抬头,小心地绕过他的伤口,系上一个结,“我被蜡油浇过背,知道蜡油滴在身上很不好过。所以你不该这样捏着那盏河灯,你把它丢到水里去就是了。”
“你要是喜盏河灯,我改日可以叫器修用好料子给你打盏好的。”唐寄雪说,“这双手既然得来了,就好好待它吧。”
孟浮海又笑了两声,幽黑的眼瞳里沾染上两点烛火。
竹椅子往前晃了晃,正好卡在路面上的一个小突起。
孟浮海见唐寄雪收了手,便在一旁空着的椅子上坐下。
说书人还在添油加醋地讲孟浮海他爹的事,每每说到精彩处,听书的看客便鼓起掌来。
“喝茶么?”孟浮海用没伤的手敲了敲桌子上的陶瓷茶壶。
他没等唐寄雪答话,自顾自地斟了两杯茶。
“你弄这个幻境出来作甚么?”唐寄雪望着他往杯子里倒水,“你看多少遍,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人总不能往回去活啊。”
“玩够了,收了幻境罢。”唐寄雪说。
孟浮海动作一僵:“你说什么?”
唐寄雪伸手打了个响指,眼前幻象便化作齑粉。什么说书人啊,什么孟西洲啊,还有站在窗子外手往下滴血的孟浮海…都不见了。
只剩下烛火还在无声摇曳,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唐寄雪,你知道我当时看着的你是什么样的么?”孟浮海忽然说话。
“什么样?”唐寄雪问。
“你当时看起来特别无害,怎么说,就是我爹会喜欢的类型。”
“孟西洲把你的茶换成酒,你当真就咕噜咕噜一杯灌下去。”孟浮海端起茶往喉咙里灌,就像是喝酒一样,“我当时满手血,我想我要是进来了,一定会把你们两个都吓一跳。”
“你当时看上去就很好,不像是有病的人。。”孟浮海像是终于察觉到他冷,将外衣披在他身上,“看上去就是个温温吞吞,身但少年人才有的那股傲气还在。”
“对,我那时候没病。”唐寄雪笑得有几分凄凉。
天道修过他的命格。
那时候离剧情开始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殷涉川的魂魄还没被林声愁凝实,他一点都不知道天高地厚,提着剑就觉得自己天下第一,什么事都不在话下。
“孟浮海,你再喝口茶吧。”唐寄雪将茶杯推到他面前,“茶凉了,或许不太好喝。”
瓷杯子里都有一层厚厚的茶垢了,浑黑的茶汤早就凉透了,上面浮着三两片茶末。
孟浮海就着他推来的茶杯喝了两口,道:“放久了,太苦了。”
窗子外似乎下雨了。淅淅沥沥顺着屋檐往下流,吹来的风都带着湿气,吹在身上又腻又黏。
“唐寄雪,你还记得……”孟浮海还想说些什么。
唐寄雪叹了口气,葱白的指尖划过杯子檐,摸到了孟浮海方才印在上头的鬼气。
“不要再说过去的事了。”唐寄雪说,“过去我骗孟西洲跟我走,骗他去修无情道,骗他跟十二楼签下生死契。我不是什么好人,过去不是,将来更不是。”
孟浮海的面色忽然变得一片惨白,他的半边面烛火照不到,都隐在阴影里。
“我不会留在陵都。”唐寄雪没理会他,继续说下去,“你不用施幻术让我昏昏沉沉,也不用把十二楼的弟子都骗去幻境里。”
孟浮海嗫喏了两下,没说话。
唐寄雪去握他那只枯瘦的手,干枯的皮摸着扎人。
他的手和臂膀间有一道明显的痕迹,上面是被水泡胀的那种白,下面才是老人的手,还有几道长长的缝合痕迹,就像是将几个人的皮生生缝合在了一起。
“陵都夜里不会有乱窜的鬼呀。”唐寄雪用指甲盖抠了抠他的伤疤,那条肉色的蜈蚣动了动,“乱窜的鬼都被你关起来炼化了,成了你的鬼气。”
“剩下的一半,被我弄得魂飞魄散了。”唐寄雪轻慢地笑道,“我拎着我的不留行,一剑一个,那些厉鬼被弄碎了魂魄,散在风里,就跟钱纸末一样。”
“你知道我当时怎么骗孟西洲的么?”唐寄雪恶劣地笑了笑,连一口齐整的牙都露了出来,“我说他真的好没用,只知道给他的哥哥添麻烦,他要是想变得和我一样强,那就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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