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寄雪还没来得及找个缘由去见殷涉川,便有缘由自己送上门来。

    唐寄雪正坐在榻上处理卷轴,曲和光前脚才走,后脚就有人进了他的院子,推得门哐当一响,铜椒图撞在门上,发出一声清响。

    “少主。”

    唐寄雪揉了揉酸涩的眼,抬头望去,是那赵姓弟子。

    赵姓弟子被他猝不及防一望,眼角促狭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收起,走上前来,眉头一挑,忽地做出一幅惋惜的神情。

    “赵师弟,怎么了?”唐寄雪袖子一摆,遮了卷上小字,“我瞧你神情不大好,可是有什么事?”

    赵姓弟子像是费力压平了嘴角,长叹了口气:“是殷涉川的事。”

    唐寄雪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在卷上拖出一道深色长横:“他?”

    “我们几个师兄弟见他初来十二楼,没个凭依,过得不适应。李师弟便去找他,想同他熟络关系。”赵姓弟子说到这儿,冷哼了一声,“谁知道他直接打伤了李师弟。李师弟这会儿还躺在医修那儿,说是打断了两根骨头,可下个月便是宗门大比!”

    “李师弟的修为是能进内门的,被他这么一闹……以后会不会落下伤病还不知道。”赵姓弟子说得磕磕巴巴,“我都疑心是他记恨李师兄…”

    唐寄雪望着他,眉心微蹙:“赵师弟,你说的话可是字字属实?”

    唐寄雪太熟悉殷涉川了。

    殷涉川不是会随意找人麻烦的性子。甚至有人找他麻烦,他都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他压根儿不将这些人放在心上。

    “涉川那孩子,性情不像是这样不识好歹的。”唐寄雪合起卷轴,手在痕迹上蹭了一下,指尖沾了墨。

    赵姓弟子心虚地瞥了唐寄雪两眼,随即移开视线:“自然。”

    “李师弟被打成那样子,我们去拦殷涉川,他反而扑过来同我们厮打。还说要弄死李师弟。”

    唐寄雪便知是他添油加醋了。

    上辈子似乎也有这事,只是那个去挑衅殷涉川的弟子并不姓李。那个姓黄,殷涉川入门第一日就跑去教唆他,哄他去逛青楼,殷涉川没钱,不上套。姓黄的又大闹了一顿,连同几个看殷涉川不顺眼的内门弟子,抓着殷涉川打了一顿,谁知道殷涉川一个人把他们全干趴下,反而借这机会离元婴更近一步。

    后来也是有人来找唐寄雪,唐寄雪对这事并不放在心上,也就随他们去了。他心里希望殷涉川不好过。

    再后来殷涉川得势了,将这些人全挂在祭天坛上面要砍脑袋。唐寄雪自己也在场,殷涉川掐着他脸,逼他要看清楚这些弟子怎样脑袋落地。

    他甚至恶趣味地逼着唐寄雪陈述了几遍。

    唐寄雪敛了戾气,又道:“赵师弟,要是真相与你所说不符,你是要挨罚的。”

    赵姓弟子眼珠子转了几圈,反手拍了拍胸脯,一口笃定道:“少主,我知道你在意殷师弟,但李师弟也是十二楼的人。”

    他吸了口气,神色愈发恳切:“我怎么会谎?我可不是这样的人!少主,你怎么能信不过我?”

    唐寄雪收好了卷轴,用纸镇压好,慢吞吞道:“赵师弟,我不会不信你。”

    “李师弟现在在何处?”唐寄雪也顾不得手上沾染的墨迹了,问。

    “在医修那儿。”赵姓弟子缓缓道,“医修脾气不大好,这会儿叫闲杂人等不要上雁回峰。看来李师弟确实伤得很重……也不知道殷涉川怎么下得去手…”

    唐寄雪将伤处匆忙缠了几下,不至于渗出血来:“殷涉川呢?”

    赵姓弟子目光闪躲,支支吾吾半晌。

    “他在哪儿?”唐寄雪察觉到了哪儿不对。

    “…在戒律堂。”赵姓弟子小声说,“这会儿…应该进去了。”

    “戒律堂?”唐寄雪头疼地扶了扶额,“怎么送他去戒律堂?”

    戒律堂可不是什么好地。

    那还是他爹修了用来折磨魔修的地儿,内外两个刑堂,进了哪个都要丢去半条命。外堂还有犯了错的弟子跪在那儿挨罚,内堂就跟刑场没什么区别了。修仙界的刑具不会比凡间更少,很多一般人连名字都叫不上。

    他不担心殷涉川进去会死掉,殷涉川不是这么容易就死掉的东西。

    戒律堂能让一般人丢掉半条命,却只能让殷涉川更强。殷涉川对十二楼毫不遮掩的恶意,或许就是在这个时候埋下种子的。

    他和姓李的打一场,原本唐寄雪还能说这是十二楼弟子们间的小打小闹,到了这个地步,便不算是小事了,不好好解决掉,恐怕要给人落下话柄。

    “内堂还是外堂?”唐寄雪匆匆披了外衣,“赵师弟”

    “内堂……”赵姓弟子拉大了声,“他打伤了李师弟,怎么不该去内堂!”

    “我们叫他去外堂领罚。”赵姓弟子结结巴巴道,“去了外堂他又不认错了,我们几个情急之下只能将他送进内堂。”

    “情急之下?”唐寄雪沉着脸又问了一遍。

    “李师弟结结实实被他打了一顿,他进内堂也没错……”赵姓弟子说得有些底气不足,“少主!李师弟的伤就不是伤了么!”

    “你在这儿等曲和光,叫上曲和光一同去看李师弟。曲和光有法子医他。”唐寄雪叹了口气,“我现在赶去戒律堂。”

    “少主!”赵姓弟子满头冷汗,手脚也不知往哪里放了,无措道,“您……”

    “这样是会闹出人命的。”唐寄雪冷冷道。

    他想着自己还要装成个好脾气的少主,才放缓了声:“我知道你们在意李师弟,但李师弟和殷涉川都是十二楼的人。”

    唐寄雪说罢扶了扶额头:“我希望你们都能好好的,心思都放在练剑上。”

    “不管是你们还是殷涉川,我不希望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出事。”

    赵姓弟子张着嘴还想再反驳两句。

    “好好练剑。”

    “我在内门等你。”唐寄雪丢下这句话,便起身走了。

    留下赵姓弟子愣在原地。

    梧桐树在太阳底下舒展枝桠,叶子被风吹得落在地上。

    十二楼的这些人一直都很蠢。

    第一世的时候,殷涉川被骗得去了青楼。

    林声愁回来之后用剑柄将他抽了一顿,抽得他皮开肉绽,殷涉川几乎死在他手下。

    后来他气不过。这些修为比不上他的,资质又差得很的修士居然有胆量骗他。于是他抓着那些弟子打了一顿,将他们的腿都打折了,最后的宗门大比上就只有殷涉川一个外门弟子还站着,其他的弟子不是折了腿骨,就是没了跟殷涉川比试的胆量,好不滑稽。

    后来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些人就是又蠢又坏。他们嫉恨殷涉川,想败坏了他的名声,好教他滚出十二楼,他们甚至想把殷涉川卖给那儿的老鸨。

    姓赵的在墙角说话,以为殷涉川没听着,殷涉川其实听得清清楚楚。姓赵的一面说,那老鸨一面笑得花枝乱颤,头上的钗子晃来晃去。

    “有人就喜欢他这种长相的畜生。”

    这件事就是姓赵的在背后谋划。他哄骗了两三个看不惯殷涉川的弟子来,自己倒是摘得一干二净。

    十八岁的殷涉川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几个弟子来挑衅他,他还真气得浑身发抖。

    他还是被骗得去了青楼。十八岁的殷涉川从身上拔下一块蛟龙的鳞片,去青楼一边的破剑铺上换了根剑穗。剑穗是金色的,看起来很像他的眼睛,他想把剑穗送给唐寄雪,唐寄雪一定会挂在剑上,这样唐寄雪用剑的时候就能想起他了。

    但是那个姓李的哄笑着把剑穗从他手里抢走了,他笑话殷涉川买了个垃圾货,然后他跑进青楼里,在二楼的栏杆上把剑穗往半空,这些浑身脂粉气的男男女女扑上来,嬉笑着抢夺他的剑穗。

    十八岁的殷涉川红了眼睛,他跑上了二楼,一把将姓李的按在墙角,抓着他的胯,用手折断了他的右腿,姓李的在他手下惨叫。

    在一旁等候多时的几个内门弟子冲上前来,摁住了罚他,用绳子结结实实捆好,再拖着回了十二楼,丢进戒律堂的内堂里,用鞭子抽了他一顿,再从外面上好锁。

    殷涉川便从这具身体的某个角落里挣脱出来,舔着自己咸腥的血。唐寄雪估摸着心里还挺高兴。他知道唐寄雪正恨着他,恨他恨得要死。他却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金瞳,看着笼子里不成人形的魔修不断扑着铁栅栏。

    久违的恨意像是烈酒涌入他喉头,灼烧得他整个人都有些脚不着地。

    这一世和以前的任何一个轮回都不一样,他一看见唐寄雪的眼睛就明白了。

    唐寄雪的眼里有对他的恨。

    唐寄雪也回来了,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这个轮回里走了。

    他甚至想放声大笑起来,就像是他在阴暗潮湿的水里,终于将唐寄雪也拉下水了。唐寄雪原本是站在桥上高高地看,一面看一面假笑,衣不染尘,如今却被他拽进乌黑的水里,河水淹没口鼻,水里混着殷涉川的血。

    唐寄雪终于也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恨意在他的白衣裳上留下一道深色的污痕,怎么也洗不掉了。

    殷涉川的鼻子流着血,好像是被人打歪了。

    他望着紧闭的大门。

    他知道唐寄雪一定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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