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含章取出了兄长手中的药用香囊。

    过来送香烛的季荀瞧见了,惊道:“二公子,老奴先前无论如何也掰不开大公子的手,没想到您能拿出来。”

    卫含章接过老军师手里的香烛,沉声道:“或许是我力气大。”他伸出手,用衣袖把卫牧真指缝间的血迹擦干净。

    就像小的时候,兄长用袖子替他擦脸上的脏污。

    “大哥,父亲,一路走好。”

    卫含章点燃香烛,跪在两具棺木前,重重磕头。季荀明显发现,少年眼眶通红,神情隐忍。

    他把手中包袱递过去:“二公子,请节哀,这是将军和大公子的遗物。”

    卫含章接到手里,哑声说:“是香烛熏得眼疼。”

    不是他难过。

    打开包袱,里面的东西并不多,基本上都是衣物和信件,在边关那种苦寒的地方,也不会有什么珍贵之物。

    可卫含章还是觉得这些东西沉甸甸的,他拆开信件,一封一封认真看过,泪水在眼底打转。

    大部分的信都是没来得及寄回长安的,也基本上是写给他的。

    是一个父亲的欲言又止。

    定远侯为人沉默寡言,半生戎马,性情刚硬不善言辞,他大概有许多话想跟卫含章说,可每封信件写到一半又被他划掉。

    他是武夫,言不达意,就像纸上的墨字,歪歪斜斜,是他别扭又深厚的父爱。

    卫含章闭了闭眼睛,他是个骄傲的人,骄傲的皮囊下又长存自卑,因为自卑,他不敢自作多情,只有明晃晃的偏爱才能感受得到。

    也因此错过许多隐晦的爱意。

    卫含章把信件小心收好,放回包袱,唯独抽走了一封。

    这些东西不出意外要过天子的手,新帝李承临生性多疑,肯定会盘查所有书信,卫含章抽走的这一封正是兄长卫牧真所写。

    写的倒不是战事相关,反而透着风花雪月,是一封陈情信。

    陈的是卫牧真的情。

    收信人是长公主。

    或许就是这一封信件,让前世的长公主以冥婚嫁入卫家。

    一见钟情,有缘无分。

    如果卫牧真知道这封表明心意的书信会害了长公主一生,他那样的君子,宁愿从未认识过她。

    卫含章点燃了这封信件,说他自私也好,恶心也罢,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李慕贞再次嫁进卫府守活寡,更不能看着她被困后宅。

    如果兄长知道,他死后的妄念差点囚禁长公主一生,肯定也会放她离开。

    李慕贞那样的女子,从来就不是养在华丽牢笼里的金丝雀,她当随风自由,来去从心。

    卫含章掸去指尖的灰烬,似想到什么,弯腰对轮椅上的季荀耳语:“季叔,麻烦您帮我找一个人。”

    找一个能替卫家这场败仗沉冤昭雪的人。

    前世这个人藏得很好,卫含章追查数年才揪出来,既然重活一世,就不必再走过去的弯路。

    季荀颔首:“老奴明白,只是二公子,将军手下的兵士恐怕不会听命于您,您若要带领卫家军,免不了困难重重。”

    “我知道,最难的还是陛下那关。”卫含章叹息一声,道:“新帝即位,免不了想收回兵权。”

    上辈子也是如此,卫含章是靠着一场又一场胜仗拿到带兵的资格,从最初的三千,到后来的三十万。

    他不敢输,也不能输。

    世人只道战场上的长宁将军骁勇善战,以一敌百,却不知道命运从来没有给过这个少年后退的机会。

    他的手轻轻扶在父兄的灵柩上,淡声道:“季叔,我想一个人呆一会。”

    季荀推着轮椅走出帐篷,圆月清晖映照在发黄的帐子上,能透出里面的人影。

    那少年缓缓滑落,背靠着父亲的棺材席地而坐,他微仰着头,没管胸前再度崩裂的伤口,只低声背诵着兵法。

    年少时,卫二公子用不学无术和乖张叛逆行走于世,辜负了父兄的期许,连一篇完整的兵法都没有给他们背出来。

    他们恐怕临死都还在担心他,担心他这样一个纨绔废物,一上战场就会死的难看。

    卫含章扯了扯唇角,却笑不出来,他想告诉他们卫家二公子没有丢人现眼,他后来成为了名扬四海的长宁将军,还替他们报了仇。

    只是他们看不见了,不管前世还是今生。

    长安城外。

    太阳从山林中升起,温润的金光洒在灞水上,水波温柔,草木清香,是郊游踏青的好去处。

    灞水滨边,一群打扮靓丽的世家贵女在嬉戏玩闹,数驾马车停在远处,浸着露珠的草地上有婢女铺了长席,席上设有茶点。

    草长莺飞,正是放纸鸢的好时节。

    沈归月临水而坐,扯了一朵不知名的小花抛到李慕贞衣袖上:“别看书了,走,放纸鸢。”

    倚靠着树干的青衫少女合拢医书,揉了揉眼睛,她走出树荫,在初春的日光里白得胜雪。

    沈归月羡慕道:“我天天喝八斤牛乳都没你白,我气死了。”

    李慕贞弯了点唇角:“改日给你配个方子,内服外用一个月,你也能这么白。”

    “我信你个鬼,呸。”沈归月吐出叼在唇边的野草,拾起自制的纸鸢走上前,道:“有些东西是天生的,羡慕不来。”

    她其实并不黑,甚至算白皙,但往长公主身边一站对比就出来了。

    李慕贞看着她手里鹰不像鹰,雀不像雀的玩意儿,迟疑道:“真的要放?”

    “当然。”沈归月指了指碧空上五颜六色的纸鸢,看着那群女孩子道:“我要放得比她们所有人都高,这样她们就会注意到我。”

    她回过头:“阿贞,你的纸鸢呢?”

    李慕贞垂眼看着自己,她空有长公主的称号,但也无异于纸鸢,线扯在皇弟李承临手里,她没有真正的自由。

    “我不喜欢放纸鸢。”

    李慕贞浅笑,她自己本就是被人束缚的提线木偶,又怎么会再拿线去绑住别的东西。

    沈归月把纸鸢递到她手里:“那我的送给你,别嫌丑。”

    盛情难却,李慕贞只好陪她去放,沈归月也没食言,果然放到了最高,惹得那群贵女频频看过来。

    她骄傲极了,越跑越快,鲜红的发带在风中张扬,明艳如骄阳。

    李慕贞一时有些走神。

    过了会,捏着线尾的沈归月朝她跑来,停下脚步的同时一并松开了手,笑容灿烂道:“阿贞,它自由了。”

    你也会自由。

    李慕贞的脑海里闪过相近的画面,那是在国子监的校场上,鲜衣怒马的少年单手控着缰绳,单手放飞纸鸢,对她说:

    “燕兄,命运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

    “我要赢,就一定会赢。”

    少年唇边扬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却比他身后的日光还明亮。

    李慕贞记了许多年。

    她把书卷塞到沈归月手里,追着那只坠落的纸鸢而去。

    远处是青翠的竹林,凡要进城的车马都要经过林中古道。

    那只纸鸢就挂在道旁的竹枝上,李慕贞踮脚去够,来回试了许多次,直到远处传来马蹄声,她抬起头,入目是一片黄土扬尘。

    尘屑之后,出现一支送葬的队伍,他们秩序井然,全穿缟素,护着中间两具棺材。在最前方带队的是个少年,穿着窄袖交领黑衣,神情冷淡,额间束着一条纯白的孝带。

    “卫……”李慕贞小声开口,又很快闭嘴,退到竹林让出路来。

    她昨夜听闻皇弟李承临召见了燕行止,便猜到卫家军要回长安城,可她没想到卫含章的父兄无一幸免,更无法想象所有的重担都压在那个少年单薄的肩上。

    李慕贞低着头,静静等马蹄声过去,突然,耳畔响起拔剑的声音——

    她下意识抬头,只见卫含章拔出他身边副将的佩剑,手腕翻转,削落了她头顶上方的一截竹枝。

    下一刻,那只线头缠绕在竹叶上的纸鸢就随断掉的竹枝一起掉到李慕贞手里。

    “长公主,早些归家。”

    少年抛回佩剑,稳稳入鞘,骑马扬尘而去。

    李慕贞盯着他的背影……

    “阿贞,你不要一个人走,很危险的。”沈归月从身后跑来,揽住李慕贞的肩膀:“咦,那不是卫二吗?”

    “是他。”李慕贞点头,说不出的难过。

    她尝过失去父母的痛,所以能体谅卫含章此刻的心情。

    沈归月牵着她的手穿过竹林,回到灞水滨边,那边的热闹一下变得很刺眼。

    隔着一处茂盛的竹林,将士的尸骨未寒,长安城的贵女在放纸鸢,悲欢并不相通,生死也是。

    可没有将士的牺牲与守护,就不会有城中贵女的安稳和开怀。

    沈归月叹息一声,把泛黄的医书递给李慕贞,又把纸鸢丢进灞水里:“我们回吧,以后我也不放纸鸢了。”

    进城后,李慕贞没有跟着她去沈家,她指了指开在永安巷的医馆,“归月,我要去草木堂。”

    “又去?今日十六,不是明日才逢七吗?”沈归月不舍的松开手。

    李慕贞买了串糖葫芦给她:“我去拿些药材,改日陪你练女红。”

    沈归月苦着脸,叫她舞刀弄枪还行,沈离光那个坏人非让她学琴作画练女红,生怕她命长。

    他还要给她安排相亲。

    沈归月才满十七,当哥的就着急了,他自己快二十了都不急。

    她不满的说:“真想有个嫂子治治我哥,阿贞,要不你发发善心收了他……不行不行,他不配。”

    “长的不行,脾气不行,还死抠。”在沈归月心里,长公主当配全天下最好的男儿,虽然她想跟好朋友住在一起,天天相见,但不能为了自己去祸害李慕贞。

    如果不是碍于女儿身,沈归月都想自己上阵,放眼望去,全天下也找不到像她的阿贞一样好的女子。

    话少,吃的少,事儿也少。

    特别好养。

    关键她还会治病,能挣钱,舍得给我花,除去长公主这个虚名,她哪里都闪闪发光。

    沈归月咬了一口糖葫芦,看着李慕贞青色的背影远去,就像青烟归入山林,意境悠远,沈归月也从嘴里甜到心里。

    重点就是,她不食人间烟火,却舍得给我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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