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压林叶撩起碧滔万顷。
竹林深处,一处陡峭的崖壁铺陈着水幕倾泻而下,水珠飞溅,水雾缭绕出七色微光。
一身浅色修身长衣的男人仰躺在河岸边的竹制摇椅上。
旁边摆放一个空空如也的藤编鱼篓,另有一个闲置水中垂钓的碧玉竹竿。
又一阵清风穿林而过,同竹林融为一色的蒙面人闪身出现。
来人抱拳半跪,说话时亦不敢抬头,惴惴不安道:
“楼主,您提及的那位悬崖下受困多年的疯癫老者已被我等寻到,那老者功夫不凡,杀了四位弟兄,属下将人押在群芳馆了。”
躺着的人并未出声,好似睡着了。
但苍白瘦削的手掌把玩着一团蒲扇,此时慢悠悠地转来转去,让人不由得绷紧了情绪。
良久,跪着的男人冷汗浸透了后背,他僵硬着身体不敢动弹。
楼主不喜杀戮,但折磨人生不如死的刑罚却多如牛毛。他想起那些经手的叛徒,小心地滚动喉结咽了口口水,唯恐自己也落得如此下场。
躺椅上的人抬起手臂,遮住了眉眼,云淡风轻地开口:“办好第二件事,将功抵过吧。去把尾巴处理干净。”
男人如临大赦,拱手道,“属下领命!”
-
宁老爷捻着胡须看她像看一个不谙世事的三岁丫头,以过来人的语气安抚道:
“听爹的话,爹不知你为何抵触庆晁,但庆晁与你可是一块儿长大的,你小时候豆丁那么大,天天粘着人家哥哥长哥哥短,长大怎么生分了?”
宁清梧:“……”
别提了爹,有点想吐。
一个破碎重组的她,如何拯救一心想要奔着庆晁这个火坑狂奔的爹。
宁清梧料想到她爹会再三斟酌,或是一口气把谢岚绑来做上门女婿。
唯独没想到她爹居然想也不想直接拒绝,她又没有证据能证明谢岚以后必成大器,总不能空口无凭去说:
爹,谢岚此人别的地方女儿不敢对天发誓,但他日后武功盖世、耍剑天下第一。
我嫁给他你就是未来剑魔的丈人啦!
她不能将上一世的事情说出来,宁父只怕会以为她让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身体,偷偷找人来驱邪,还会白白害他担心。
宁清梧凝思片刻,柳眉轻皱,她捏起衣角绕着手指,软声道:
“爹,女儿午睡时梦见了娘,娘劝我不要同庆晁成亲,说我与他兄妹之谊并无情爱,成婚则必为怨偶。”
宁老爷眼皮一跳,感觉荒唐之中藏着二分合理,愣愣地看着宁清梧问,
“那、那为何是谢岚?”
宁清梧提起衣袖掩住脸颊,好似害羞一般,实则遮掩她撒谎时无法控制眼睛乱晃的缺陷。
“娘告诉我,我无法习武是因为身子骨太硬,以后子嗣艰难怕是福薄,只有嫁给谢岚,女儿才能保母子平安,安享晚年。”
宁老爷喃喃自语道:“你确实骨硬筋直,涉及根骨的武器你一概练不成,当年徐师傅剑式挽花,你飞剑出去砸死一只路过的老母鸡……你先回房,待为父仔细想想。”
宁清梧看着此事暂时压下,心也放下,转身顺着游廊走回去。
宁清梧只要一想起庆晁,就会想起观心台上穿心一剑,想起宁老爷离世后被庆晁彻底掌控的铸剑山庄。
她一直觉得宁父的死有蹊跷,可惜上辈子没有查到证据。
宁老爷身体硬朗,每日晨起都会练剑小半个时辰,偶尔还去剑庐亲自参与冶炼,试问这样的人怎么会突然旧疾复发?
不管宁父的死与庆晁是否有关,宁清梧是死于庆晁之手。
她因自身根骨武功不能寸进,但以未开刃的名剑加上她满脑子的秘笈剑招,助谢岚杀庆晁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宁清梧回到房里,站在屋内来回走了两圈,她突然想起一个非常致命的问题:
如果谢岚不同意怎么办。她岂不是要被退婚。
不行,她要先去私下见一见谢岚此人。
宁清梧打起精神,走到门前轻轻推了一下,门开了一条缝。
贴身丫鬟春莺正扇着罗扇,拎了一个小马扎坐在门口,整理那些被宁清梧弃之不顾的武侠小说。
宁清梧抽身回去翻出纸笔,伏到案前大笔一挥写了一篇辞别信。
信里让宁父勿要担心,她决心想去亲眼看一看那谢小郎君,速去速回,绝不贪玩。
平放一块绢布,毒药暗器和小银子装满打成包袱放在门边。
宁清梧故意用力推开门,待春莺讶然起身问礼,她盯着外面参天的树梢,一本正经道:“春莺,我想通了,我要去同爹爹再商量一番,换一个靠谱的大侠做相公,将来也能协助爹爹打理山庄。”
春莺欢喜抿唇,不管小姐选谁她都赞成,但受宁清梧近日熏陶,她也觉得不会武功的男子登不上台面:
“小姐,你能这么想可就太好啦,老爷现下就在书房,奴婢陪你过去。”
宁清梧又看着地上铺着的青砖:
“不用,你去后院要两份绿豆汤吧,端过去我陪爹爹一起用。”
春莺不疑有他,将手里的东西收拾好妥贴的放在一边,领命告退。
宁清梧飞快拎起包袱,寻着院内隐蔽的小路做贼一般躲躲藏藏,她贴着墙根一路小跑,根据巡防的交替时间一次又一次避开暗卫。
在爬树跳墙时以失败告终。
以为有贼人,用轻功追赶过来的护院武夫陈伯:“……”
陈伯无奈一笑:“小姐,您这又是做什么?”
宁清梧深沉道:“陈伯,我看你一路踏风而来,身体轻盈,我却连墙面都翻不过去,我有些自卑。”
陈伯:“……”
宁清梧:“我自幼无法习武,江湖上许多世家嘲笑爹爹后继无人,我都晓得。”
陈伯听不下去了:“小姐,小姐,你且说你要做什么?”
宁清梧抱着小包袱,眼巴巴看着他,声情并茂:
“我想看一看外面的天下,我想隐藏自己铸剑山庄大小姐的身份,去看一看这诺大的江湖,看俗世众生百态。”
陈伯不假思索:“你要离家出走!”
“非也,我是想去散心,半月之内必定赶回来。”宁清梧故作淡然道:
“陈伯,我若是一个人上路,风吹雨淋都是小事,若路遇歹人,只怕今日一别就是最后一面……”
陈伯听不得这小鬼灵精卖惨,头疼开口:“小姐,莫要再说了,我陪你去,但不能离山庄太远,先说好我们只在这附近镇子上逛逛。”
宁清梧双手合十,眼里凝着皓月星辉一般莹润光泽,她笑得甜蜜,陈伯顿时毫无招架之力,带着她翻过墙去。
到了山庄前的官道上,陈伯让她在那稍稍等上一会儿,他去赶一辆马车过来,宁清梧好坐在马车里观景赏看,累不着她。
宁清梧端是一副乖巧的模样,在陈伯再三叮嘱下点头应和,待陈伯消失在视线里,她顿时转身拔腿就跑。
怕陈伯追出来按着痕迹找到她的行动路线,派人蹲点,宁清梧还特意贴着山庄附近的水路走,一路上衣袖擦过数不清的山野林花,沾染了无数驳杂的味道。
日落西山,她走了大半日,陈伯去而复返没发现她的人影,定然会禀报上去。宁老爷肯定早就发现了那封信,说不准已经有人追上来了。
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宁清梧抿着嘴唇,两颊微微发红,映衬水中倒影那美人也是美目微敛。她走得急切又担惊受怕,不免一身薄汗,俯身沾了点水在颈子上贪些凉意。
短暂休息片刻,宁清梧有些发愁,她上一世就去过一次万碑楼,隐约记得是从铸剑山庄出来,马车一路向西。
具体如何走,经过多么远,她是全然不知。
当时坐马车日夜兼程大概两日余才能抵达,她打算等到镇子上买一匹马儿,路上问问旁人,争取七日内见到谢岚。
待歇够了,她站起来踩着溪边小石头,追着日落的光影向前走,一路上景色颇为宜人,她心情已是好了许多。
走了几步,一人抱剑而立,正挡在她的前方。
青年样貌俊朗,左侧眉峰有一道浅浅的疤痕,非但不丑,反衬他有几分冷凶的好看。青年的眸色也较常人微浅,脸上没有表情,视线与她相接,清清冷冷没什么改变。
宁清梧看清了他的脸,如坠冰窟,心口几乎是立刻泛起细密的疼。
气氛僵硬片刻,庆晁主动打破沉默,与他那张脸如出一辙的冷淡:“宁伯父说你不愿与我成亲。”
宁清梧几乎是立刻回忆起前世种种,怕疼也怕他,咬着唇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没人回答,庆晁的视线一直看着她的脸,又问:“为何。”
宁清梧这下听懂了,她忍着恨眼眶发红质问道:“与你何干?你若当真很想知道,我见你欢喜不起来,很厌烦,满意了吗。”
见他不说话,宁清梧吸了口气给自己鼓劲,错身想走,庆晁突然又低声道:
“见他便能么。”
谁?宁清梧想不通这个人怎么有这样多的花招,更不明白他这几句话意义何在。
他们二人如今没撕破脸,可有了杀身之仇,多说一句话都是平添孽缘。
宁清梧蹙眉道:“能,我心悦他,一见钟情。你要是拦我,我的一生就都毁在你手里,你很高兴吧?”
庆晁听见这些话,没有做声,只是手指微颤,收回了拦在宁清梧身前的手臂。
这又没有别人,真不清楚他这样演给谁看,宁清梧多看一眼都感觉会染上疾病,绕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
三日后,宁清梧坐在地上捶了捶小腿。
尽管带了火引子和防虫蛇的药粉,一路上也并无歹人和猛兽出没,晚上睡得还是不踏实,这几天下来疲惫不堪。
她鲜少一个人出门,也知道路途这么顺利必然是有人暗中护卫。
谁管他,别出来碍眼。
前几日惹眼的美人此刻犹如明珠蒙尘,掩去半分芳华,她擦擦脸,整个人都是野外风餐露宿的可怜劲儿。
宁清梧打起精神继续走,丝毫不知自己前两日已在深野林间莫名其妙转向了。
她面前出现一片竹林汇聚成的林海,放眼望去视线所及都是一片浓绿。
细细打量,发现竹林间并没有蛇类经常活动的痕迹,很大可能是这附近有人烟,她经验少,也没有十足把握确定。
总归是要走路,能找人问问路也不错,她进入竹林深处,一路上被跟踪的感觉终于消失了。
有一阵风引来浅淡的檀香,灰扑扑的娇女伸了个懒腰,许是景色太好,她此刻心神宁静,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上一觉。
宁清梧不知不觉中困得越发失神,避开浓烈的日头,她倚在一块巨石上失去意识陷入昏睡。
睡意朦胧间,一个声音悠悠地道:
“散步也能捡到一只雀儿,运气尚可。”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