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老爷话音刚落,铸剑山庄内鱼贯而出一众仆从,将几人围在人群的中心。

    噼啪爆响,火焰猛地跃动,火把将在场者的脸色都照得清清楚楚,迫于威势,草叶也连排伏在地上,被风一吹惧怕得低头。

    仆从左右看身边的人,彼此眼神一递,闹蛐蛐一样儿细声细气的互通消息。

    “这位,果真是万碑楼的少楼主?”

    “看着好像快不行了呀,小姐嫁给他,那不是上赶着找罪受嘛。”

    “咱们老爷年轻时可是一流高手,这一剑下去,他不死也半残了。”

    宁清梧离他们近一些,听得一清二楚,她莫名起了一阵恼火,伸出指头,回头挨个点过发言的人,火光映照下双眸微眯:“不许讲了,这是你们未来的姑爷,赶紧把气势挺起来。”

    一群人有些发懵。

    挽起两侧的流云袖摆,一拍手掌心,宁清梧严肃道:“愣着干什么,都快快喊起来,跟着我学,谢郎一定行,谢郎保准赢!谁不喊回头我抓谁去管茅房。”

    仆从们心知肚明,铸剑山庄老爷是最大的,但谁让老爷都宠爱小姐,遇事步步让,只得开口:“……谢郎一定行,谢郎保准赢!”

    谢镜枯苍白的脸上,逐渐弥漫出浅淡的血色,他掩唇呛咳了两声。

    宁清梧浑然不觉,踮起脚拍一拍谢镜枯的肩膀,单手挡在柔软的唇边给他透底,“你别怕,也别让你的暗卫动手,我就挡在你前面,我爹不敢伤你的。”

    随宁清梧靠近的动作,谢镜枯闻到一阵香,飘忽而来,弥漫不肯去。

    他唇动,笑也不笑的模样,按住宁清梧的肩膀,将她牵到身后,看着宁老爷客气道:“您是长辈,先请。”

    宁清梧被他按着转了一圈走到后面,反应过来:“谢岚,狂得你,你方才还咳得厉害呢!”

    宁老爷咬牙,见他俩腻歪起来没完,恨恨道:“男未婚女未嫁,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宁清梧,你给我过来。”

    宁清梧有意缓和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她小跑过去,两只手牵住了宁父拿剑的那只手臂,乖乖地道:“我是您亲女儿,他谢镜枯,您亲女婿。”

    宁清梧:“刚见面一家人就打打杀杀的,爹爹,江湖上关于我们家的笑柄又要再添一件了,使不得。”

    宁老爷顿时气得抖手:“你爹我是在乎那些个虚名的人吗?”

    “爹爹深明大义,当然不是啦。”宁清梧拉着宁父背过身,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道:“倒也不是女儿非他不嫁,实在是没有人长得比他更像小白脸,普天之下几人能有这般姿色?而且他自愿入赘,女儿也不远嫁,能陪在您身边天天照顾您啦。”

    宁老爷恨铁不成钢:“说白了,你还是看这小子的脸。”

    那可不是,这人是属蘑菇的,色越娇艳,内里含毒越厉害,她没有胆子去贪图谢镜枯。

    复仇所迫罢了,谢镜枯助她杀庆晁,她助谢镜枯强身健体脱离病身,两个人自然两清。

    宁清梧牵起她爹的手,可怜兮兮地道:“爹爹,您和娘亲当年经历过的阻碍,何苦让女儿再体会一遭呢?”

    宁老爷愁眉不展:“庆晁是个好孩子。他为娶你,扛下赵夫人的责罚,伤得不轻,我的清儿,怎么就是喜欢不上人家?”

    宁清梧小女儿的情态微微一滞,没有开口。

    宁父看着她的目光,是疼爱,也是真心替庆晁和宁清梧不成一桩婚而觉得可惜:“要武功有武功,那孩子长得也俊俏,虽沉默寡言,但一看就是疼人的。”

    宁老爷再拿剑尖扫了一下谢镜枯。“你再看看谢岚,他是风度翩翩,可你爹我一剑下去,他就要被戳个对穿了!”

    谢镜枯没有开口,因为此时,铸剑山庄正门又有一人走了出来。

    明黄的灯笼高挂,映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来者似乎不会武功,每一步都走得缓慢。

    众人让出一条路来,方才显出那人的身形。那是一名闭眼的僧人,白须眉落在两旁,手拿佛珠,道了一声佛号。

    那位僧人,便是菩翁。“谢施主,何苦毁人天定姻缘。”

    一直沉寂的护卫顿时抽鞘而出,雪亮的刀片反射寒光直指僧人,持刀人皆是一脸怒容。

    这老和尚来时应得好好的,需要他出场以显用处时反而变卦,不若杀了了事。

    谢镜枯看着菩翁,饶有兴致:“在下不甚明白,还请大师解惑。”

    菩翁的名声宁清梧只是略有耳闻,这名僧人似乎高居孤山,闭门修禅,武功不俗,在正道很有善名,怎么会出现在铸剑山庄?

    她趁宁老爷不注意,溜回到谢镜枯的身边,怕他真让手底下的人动起手来。

    宁父重重地哼一声,倒也没阻拦,他走过来,点点头道:“菩翁大师,您的能力我们都信服,请再为小女起算一卦,让她死心吧。”

    菩翁拿出一卷签筒,是观音灵签,姻缘亲缘一生命缘,皆能求问。他面向宁清梧的方向,低头行了一礼:“还请女施主抽一签。”

    宁清梧没动,防止有诈,她抬头看了一眼谢镜枯。谢镜枯也在看她,还缓缓眨了一下乌沉沉的眼。

    明白了,是安排好的,她只管莽上去。

    宁清梧正要去接过签筒,谢镜枯的手臂却破天荒的不遵守规矩,牢牢地拦住了她的腰,五指扣紧,分毫不松,像是怕她跑了。

    宁清梧不好当众挣扎,毕竟两人对外恩爱非常,只好默默忍下来,但她感觉腰上要青了。

    偏偏菩翁还要耽搁她走过场的时间,迟疑问道:“此番可要测算谢施主与宁施主的姻缘?”

    谢镜枯目光微动,浅然一笑道:“不对,大师要再看一次,我的清清和庆晁。”

    宁清梧摇晃签筒的动作顿了顿,一枚签信正突兀地停在她面前,她两指一提,并不好奇上面的内容,拿出来直接给菩翁。

    “断恩难重圆,财帛消磨易。

    婚姻成害,百无一利。”1

    宁父愣在当场,所有人都觉得不可置信,但卦是菩翁经手,不得不信服。

    菩翁神色也怔松一瞬,他先前卜算的结果并非如此,宁清梧与庆晁分明天作之合。如若不然,他也不会多此一举。

    菩翁凝重脸色,他双手合十,躬身一拜:“两签恰恰相反,施主,姻缘不易成,诸事不亨,先前是贫僧得签有误,罪过罪过。”

    宁清梧盯着那支签文,她沉默不语,白皙的指尖捡起木签,轻轻放回签筒里。

    她经历过消磨,因庆晁而殒命,对此批命并不感到惊讶。

    任何不幸的批注,都能与她前世搭边,没什么奇怪的。

    谢镜枯拿过来,又晃了一次,见众人都看着,他玩笑一般开口:“我也想算一算,我与清清的姻缘。”

    签儿抽出来,谢镜枯看了一眼,拢在袖里,他笑起来:“病散身安泰,灾祸平风波。”2

    “虽不是天注定的好姻缘,勉强也算清清的良配。”

    菩翁没有反驳,垂眉低首,捻过一颗佛珠。

    宁老爷拂袖而去,但没有阻拦谢镜枯的人手进铸剑山庄,他只是一时无法接受。

    众人随之散去,知道这件事八成是定准了,面上有了几分喜气洋洋。

    该为未来的姑爷准备接风宴了,等吉日一到,他们还能迎来一场亲事。

    闲杂人等走干净了,这地方一下子空旷起来。

    四野空荡,虫鸟啼鸣渐渐响起。宁清梧伸出手指,点了点谢镜枯:“那根上面不是写的那么好吧?”

    谢镜枯:“难得聪明,真叫你说对了。”

    宁清梧看他不拿出来就知道是有问题,可惜在场的人因为菩翁的原因,都不敢怀疑。

    宁清梧:“走吧,我带你去闲置的院子,好好安置你,一定让你宾至如归,不会比你招待我要差的。”

    谢镜枯背手,立在原地未动,他看着宁清梧:“你先回去,等我片刻有些事情要处理。”

    宁清梧:“那你快些,夜寒露重你再吹了风,你不能生病的。”

    小姑娘的身影消失在山庄大门的一侧,那签棍绕在男人的手里,谢镜枯的拇指抚摸过最上面的一行小字,久久不语。

    本该离去的菩翁自阴影处出来,他亦知谢镜枯取了哪一枚:

    “公子所取,为福禄,上上卦。”

    谢镜枯道:“大师,在下不信神佛。”

    菩翁并不在意,一切冥冥之中皆有定数,或聚或散,自有缘法。

    他行一佛礼:

    “幸得偈语,有恩则必有偿,公子日后若有需要,可去蒙莱山。贫僧能力范围之内,可略尽绵薄之力。”

    谢镜枯也慈悲起来,但他只是脸皮上留一层看似温和的笑,感情少得可怜:“多谢大师。”

    他不舍宁清梧走向原作里注定的结局。

    正值青春的小姑娘,他能滋生什么想法?只是想收拢在身边,多多看顾,别被庆晁之流带偏。

    为了生,说他嗜血也好,残忍也罢。取人性命他在这一世已相当熟练,不然刀尖上舔血的江湖生涯,他早成一撮灰了。

    布局多年,他忍病痛,忍日夜的折磨,时常觉得自己走在疯癫的边缘。只有看见宁清梧,仅有的一点善念,才扯着他坠向人间。

    菩翁离去了。

    四下无人的夜,谢镜枯站了许久。

    苟延残喘的善念又如何,他诸事所求皆为己。

    仅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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