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江村渡头,六岁的小女孩——白英站在渡头,用急切的目光搜寻着自家的渔舟。搜寻了半刻,才看见远处一艘小小的渔舟上,阿爹正卖力地摇着橹向岸边靠来。白英瞬间欢喜雀跃,蹦跳着向江上的阿爹挥手。
江村中升起炊烟袅袅,江面上燃起渔火点点。打渔的小船披着余晖,三三两两地摇曳回岸。不知从哪一艇归舟中飘出一首唱晚渔歌,把天边暗红的残霞都唱得妩媚多情了。
白英家在汉江沿岸一个叫白水村的小渔村里,家里人平素都唤她阿英。阿英的父母皆是农人,家中有两亩薄田。但两亩薄田并不足以支撑一家三口一年的开销,所以家里除了耕地种稻,阿爹还会去江上打渔,阿娘也会养殖蚕桑,以此补贴家用。一家三口的日子虽不宽裕,倒也其乐融融。
阿爹打到鱼通常会拿去镇上卖钱。有了钱才能置买油盐酱醋、粗布针线。但如果渔获丰厚,那么家里当晚也能沾上荤腥。每次阿爹去江上打渔,阿英心里都祈求阿爹当天的渔获能够丰厚些。今天也不例外,而且比往日更迫切。
但今天可不是为了能沾上荤腥,而是阿爹答应她,如果卖鱼之后有余钱,就买一个前次去镇上卖鱼时看见的五彩绣球给她玩。那个绣球不过鸡蛋大小,用五彩丝线编就,鲜艳可爱,引得阿英注目良久,一直不肯离去。
正当阿英向江上的阿爹不停挥手的时候,江面突然剧烈波动起来,打断了方才悠扬的渔歌。水浪翻滚,汹涌的波涛把江上的归舟搅动得左摇右摆,不时倾覆。阿爹的小船也在巨浪中苦苦支撑,原地打转。
忽然,江上归舟中有人破嗓大喊:“大鱼!大鱼!”
阿英和江边的村人还未明白怎么回事,就看见一条体型巨大,通身漆黑的大鱼骤然跃出水面,张着血盆大口,一口把一只小船上的渔夫吞进了肚里。渔夫的小船也被撞翻,沉进了江里。江上顿时乱作一团、惊叫不绝。阿英和江边的村人也骇异不已,纷纷吓倒。
但是,大鱼并未停止发动攻击,接二连三地撞散渔船,吞咬渔人,江风中瞬间飘散着浓浓的血腥气。瘫倒在地上的阿英,勉强爬起身来,朝着江水奔去,还没奔到水边,就看见阿爹的小船,被大鱼一口咬住,连人带船拽进了水里。
阿英眼前一黑……
“啊——”
阿英满头大汗地从床上坐起身来,前后的衣襟都湿得透透的。她缓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于是,抬起右手用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
从六岁开始到如今的及笄之年,这个噩梦一直困扰着阿英,仿佛那天的大鱼没能在江面上吞噬她,于是追进了她的梦里,要把她咬得粉身碎骨一般。
那天的惨祸之后,阿英没再见过阿爹,也没再吃过鱼。阿娘悲伤过度,哭瞎了双眼,三年后便郁郁地随阿爹去了。阿娘临死前紧紧抓住阿英的手嘱咐道,以后只许以桑蚕水稻为生,不要去江里讨生活,也不要嫁给在江里讨生活的人。
村里的人曾数次凑钱从外地请来自称能够降妖伏魔的和尚道士去江边作法捉妖。每个作法捉妖的和尚道士都宣称鱼妖已被自己收服,叫村民放心下水,安居乐业,然后就抱着村民凑出的银钱肉粮扬长而去。
可这些年来,村里还是时不时有人目睹大鱼现身,经常有人和船在江里失踪,甚至偶尔有人会在江边捡到一些残肢断臂。慢慢地,村人不仅不敢再去江里捕鱼,而且连靠近江边玩耍也成为禁忌,船锈网破,再也无人修补,生计越发艰难。
爹娘过世之后,阿英勤勉耕织,为的是每次都能凑上一份请和尚道士前来捉妖的献银。每次阿英都相信和尚道士已把鱼妖收服,但每次又在不久后,会听到从江上传来的坏消息。
渐渐地,阿英不再相信村人从外面请来的法师,而是想着如何能够自己学会降妖伏魔,为阿爹报仇。
有一次,她去邻镇卖丝帛时听说,江陵府中有一个叫晖岳门的名望仙家,家主修仙问道,除妖降魔,法术高强,门徒众多。于是,阿英便把“晖岳门”三字暗暗记在了心上。
回村后,她曾把此事告诉过村里地保,希望地保能去江陵府请晖岳门的仙家来捉妖。但地保说,自己请来的也是道行高深的法师,而且晖岳门是仙门大宗,村人凑的那些献银哪够请人家来捉妖的。之后,地保就草草把阿英打发了回去。
阿英回去后,曾告诉村里相熟的亲友,自己想去晖岳门学艺问道。但亲友们觉得农人出身低微,如何能拜入那样的仙门望族。何况阿英是个女孩子,修道收徒以男子居多,且女子修道后不利婚娶,纷纷劝阿英作罢。
五个月后,正在阿英彷徨无奈之际,二婶家的山伢子又在江边失踪了。山伢子才五岁,黑黑瘦瘦,眼睛乌黑溜圆,常来找阿英玩耍。
平日里,村人都不让自家小孩去江边玩耍,但二婶家的耕地靠近江边,山伢子去地里给他爹送饭的时候,不见的踪影。事后,村人找遍了全村,也没看见山伢子,只在靠近他家田埂下退潮后的江滩里,发现了打烂的土碗碎片和洒落的零星饭菜。村里人都晓得,山伢子恐怕回不来了。
此后,二婶成天哭天抢地喊着要去江里捞孩子,二叔日夜坐在田埂上呆望着江水默默流泪。一个好好的家又毁了。
江里危险大家都知道,所以一直退避三舍,连水边都不敢靠近。即便少了渔获补贴家用,生活窘迫,大家也都惜命,不愿以身犯险。但他们是农家,地在哪儿家就在哪儿,连地也守不住了,那还如何生活?
一个月后,阿英收光了自家的晚稻,卖光了丝帛蚕桑,收拾了几件衣衫,闭门锁户,独自出发去了江陵府。这一次,她谁也没告诉,怕亲友们为她担心,也怕他们反对。但她实在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了,即便求道机会渺茫,她也要尽力一试。
阿英一路跋山涉水来到江陵府的时候,已是隆冬时节。她只有几件单衣,一路上被冻得瑟瑟发抖。好不容易问路找到了晖岳门的所在,结果跟晖岳门的门童一打听才知道,要进入晖岳门修行并非易事。
仙府收徒,徒弟被称为修士,一共分为三个等次。
一等修士,无需劳作,一年学费一千两,通常出身皇亲贵胄,还需要同样名望颇高的仙门引荐。每年只收七人,女修至多三人。
二等修士,无论男女均需承担洒扫杂务。一年学费八百两。通常出身官家豪绅,可以没有仙门引荐。但若没有,便需再加学费五十两。每年收徒十人,女修至多三人。
三等修士,男修需得兼顾耕作货运,女修需得兼顾养蚕缫丝。一年学费五百两。家世清白即可,无需引荐。每年收徒十人,女修至多三人。
阿英就算不眠不休昼夜耕织,不吃不喝一年也顶多只能攒下五两。这些年,家中所有积蓄也不过二十两,都被她带在了身上,且已在路上花费了不少,如今,上哪去凑出五百两的学费来呢?她突然明白了地保所说,晖岳门这样的仙门大宗,村人凑的那些献银哪够请人家来捉妖的?她来江陵府这一路所长的见识,忽又被这五百两的学费拔高不少。
阿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便站在晖岳门金碧辉煌的仙府外发呆,晖岳门的家仆见她寒酸碍眼,便把她赶到了长街对面的街角去。阿英远远望着仙府,心想如果能在此候到仙师出门,或许她能寻机拦下仙师的车轿,恳请仙师帮忙回村捉妖,甚至请他网开一面收自己为徒。她总觉得,风霜戴月来了,总要试试才行。
于是,她一连数日瑟缩在街角不肯离去,饿了就去街背小巷的馒头铺买个馒头吃,困了就用捡来的木板垫在地上蜷睡。她发现仙府这种高府豪门附近治安最好,因为没人敢来这里闹事。虽然饥寒交迫但不必担心窃贼强盗,还可省去宿店的巨大花费,简直一举数得。
其间只见晖岳门的仙府朱门开阖不断,引来送往好不热闹。可是,她分不清哪个是仙师的车轿,只好看到锦车骏马从仙府大门出来便跑出来大声呼喊拦截。
这可把仙府的家仆们吓坏了,一群人冲过来把她架着驱离扔到了街角。但她不肯放弃,数度如此,家仆不胜其烦,警告她如若再敢造次胡来,定要打她一顿,送她去见官。阿英这才有所惧惮。
阿英灰头土脸,蜷在墙角,想到这一路的艰难跋涉,走得鞋穿脚破才好不容易到达,却连仙师的面都见不到。见不到仙师,大鱼的祸患就无法根除,阿爹和村民的大仇也无法得报。想到此处,阿英感到万般委屈仿佛群蛇一般在腑内扭拧交结,搅得她十分难受,不禁滚滚泪下。
仙府大门的门童见她可怜,便走过来安慰,劝她赶紧离开。阿英悲切之下,将自己的身世和来意向门童和盘托出。门童听后也大为同情,想了半晌后,咬牙对阿英道:“我有一个法子,或许能帮你进入仙府,但你不能造次,只可慢慢寻法儿去见仙师。”
“真的吗?是什么法子?”阿英噙泪追问道。
“如今靠近新春佳节,仙府里虽有门徒家仆长工短工,但是仙师交游甚广、几乎日日宾客盈门,唯恐招呼不周、有所怠慢,因此府中备办年节正缺人手。前几日,我听管事嬷嬷说,近来恐怕还要招些零工帮佣,让我们如有靠得住的相识可以向她举荐。到时,我说你是我同乡,引荐你入府帮工做些粗活,你可愿意?”
“愿意愿意”,阿英激动地满口答应,又问道:“那到底什么时候引荐呢?”
“就这几日。不急。你先去找个地方住下,再买身干净的衣服鞋袜换上,打扮得素净体面些。备一份见面礼,嬷嬷挑人时我才好说情举荐。我后日午后请假交班,你只要那时此等我即可。”
“多谢大哥!多谢大哥!白英当牛做马,无以为报!”阿英说罢,俯身便拜。
那门童实与阿英年纪相仿,长得面目清秀,见她俯身要拜急忙拉住她道:“万万不可。你叫白英?你不用客气,我不过是仙府的小小门童,你唤我长生即可。不过,你切记,即便进了仙府做工,也不可贸然行事越了规矩。不然追究下来,不仅你会被扫地出门,我恐怕也难逃干系。”
“嗯嗯,好的,长生大哥,我记住了。”阿英用力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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