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随张叔推门进入里屋,屋里并未点灯,一片昏暗。
张叔熟练地摸黑找到里屋的桌子,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后,便急忙转身出去,关好房门迎接仙师去了。
阿英站在里屋,趁仙师还未进门,摸索着找到刚才张叔放东西的桌子,把自己怀里的衣裙和药瓶也放在了桌上。但屋里的光线实在昏暗,阿英看不清屋里的其他陈设,也没发现张叔所说的他的妻子。她心想,如今已是亥时,大约张叔的妻子已经睡下了吧,所以屋里没有点灯。于是,她蹑手蹑脚、屏住呼吸躲在门边的墙后,贴耳倾听屋外动静。
果然,过不多时,阿英就听见屋外人声喧哗,然后堂屋大门“吱哑”关合,外间忽然安静,似乎是张叔带人进了堂屋。听脚步声,除了张叔,只多了一人。
只听张叔恭敬道:“仙师请上座。”
张叔说完,阿英便听见一阵摆弄条凳入座的响动。听声响,应是张叔伺候仙师坐定后便退了几步,站在一旁听候吩咐了。
张叔道:“仙师深夜驾临,不知所为何事?”
在仙府,所有修士入太虚园听学时都不能携带奴仆。奴仆平日也只能在所侍主人所居住的院内及以下的地方走动。例如阿英就只能在晋和园及晋和园往府外去的崇安园内走动。
所以,冲灵子去太虚园上课时,阿英只把冲灵子送到进入永泰园的晋和门处就打转回去了。冲灵子若无特别吩咐,阿英就在呆在凤初园里等她放学回屋。若有特别吩咐,比如今日上课提了许多书需要阿英帮忙提回去,阿英便在冲灵子即将下课时回晋和门外等她。
因此,阿英虽已服侍冲灵子修道一年有余,但从未见过仙师真容,也未听过仙师讲话,现下也不禁好奇仙师是位怎样的传奇人物。
只听张叔之外的一个声音道:“张齐,你刚才开门这样迟,可是已经睡下了?”想来这就是仙师的声音,果然厚重悠然、不惊波澜,藏着几分仙风道骨的韵味。
张叔道:“回禀仙师,小的刚才还未睡下。只因在蚕房查看蚕虫,离桑园大门远了,所以起先没听见拍门声,这才开门晚了。”
仙师道:“如此。本座既未搅你清梦,那便想问问你,方才后山可有异动?”
张叔道:“有。‘鱼糕’那孽畜刚才跑出来了。但小的已用仙师赐予的驱妖符将它赶回去了,谅它不敢再放肆了。还请仙师饶恕。”
仙师道:“别无其他?”
张叔道:“别无其他。”
仙师道:“可这间屋里为何隐约留有妖气?”
张叔道:“回禀仙师,那孽畜方才跑进这屋里来过,大约是想看看素珍吧。他们情同母子,以前就常黏着素珍陪它玩耍。”
仙师叹道:“真是难为它一片孝心了。今夜,本座正在清虚阁中打坐,忽然感到一股妖气从后山扩散开来。本座担心又有人私自作法为祸仙府,便从清虚阁中急急赶来查看。你也知道,八年前的祸事绝不能重演了。”
阿英听到此处,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八年前的祸事?!
张叔闻言,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仙师接着道:“当年之事是本座对不住你们。既然鱼糕已经被你赶回去了,此次本座便不再追究。只是它竟能冲破结界跑出来,看来本座明日需去后山加固所布结界了。鱼糕既已成精,难保不会在山中修炼得越发厉害。倘若再发生今日之事,为免它出来伤人性命,本座便只好了结它了。”
张叔错愕道:“啊?!”良久,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恳求道:“请仙师开恩,请仙师开恩!”
仙师道:“你先起来,一切等本座明日去加固完结界后再做定夺。当年鱼糕无辜,本座亦不忍伤它。非到万不得已,不会取它性命。你起来吧。”
张叔这才从地上站起身来。
仙师又问:“你妻子的病可好些了吗?”
张叔道:“还是老样子。当年多亏仙师施医赐药,她方能保住这条性命。其他只能听天由命了。”
仙师道:“生活上如有难处尽管向王管家开口。本座吩咐过他,他懂得处理。”
张叔道:“多谢仙师恩典!”说罢,又跪下磕头。
仙师道:“免了这些虚礼罢。一晃眼,你入府都二十年了,这么见外做什么。切记,今夜之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张叔道:“小的明白,小的定会守口如瓶。”
仙师道:“夜深了,本座回去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张叔道:“是。恭送仙师大驾。”
说罢,仙师起身,张叔开门将仙师送了出去。
阿英躲在里屋,右脸贴墙,一动不动地站了半晌。她生怕被仙师发现,大气也不敢出,听到张叔开门送仙师离去的声音,才终敢长吁了口气。
一放松下来,阿英便想起从自己贴墙而立开始,头顶总是碰到一串流苏似的东西,弄得自己头皮痒痒。但方才仙师尚在她又不敢动手拨开,只好一直忍耐。
现在仙师终于走了,她的双眼也已适应了黑暗,便想抬头看看到底墙上挂的是个什么饰物。
她仰头朝上望去,只见一瀑黑白相间、杂乱蓬松的细线吊在头上。她觉得奇怪,墙上怎么会挂那么一大瀑不甚规整,中间空出一团的细线呢?于是又仔细朝细线里面看去,定睛良久,竟忽然看见一张惨白枯槁的人脸,脸上双瞳漆黑,正与她死死对望。
阿英被吓得魂飞魄散,“啊——!”地失声叫了出来,旋即仰面跌坐在地上。
她这才彻底看清原来刚才她头上一直倒爬着个人形壁虎样的东西。那东西的四肢牢牢抓住墙面,头对头地张嘴死盯着她。那瀑参差不齐的细线正是那东西的头发!
阿英立觉头皮发麻、恶心反胃,比刚才遇见猫妖更令她恐惧百倍。刚才是看不见,索性黑暗里一通乱闯,现在是能看见但从未想过自己能看见,一时连乱闯的勇气都吓丢了。而且那东西还与自己默默“对立”良久,阿英想想简直后怕。
阿英心道,鬼?!
那鬼倒悬门顶,阿英怕它忽然掉下来,不敢往门边去,只好双手撑地仰面往后爬。然而她此刻手脚发软,根本不听使唤,试着爬了几步也没挪动几寸。
她咽了口涂抹,想起掐手诀可以驱鬼辟邪,于是抬手对着那鬼连掐了盘古指、灵官诀、九天玄女押煞诀、金刚伏魔印等一大串手诀。
那鬼见此,似被激怒一般,忽然发出低吼,四脚并用地朝坐在地上的阿英猛扑过来。阿英躲闪不及,被那鬼一下扑倒在地,一把扼住了喉咙。
那鬼骑在阿英身上,双脚盘住阿英的腰腿,双手使劲掐着阿英的脖颈。
阿英被掐得不能呼吸,不停用手拍打掰扯那鬼的双臂,只摸到那鬼的手臂指节彷佛枯枝一般僵硬冰冷。不论阿英如何用力拍打,那鬼都毫无知觉地紧扼阿英的咽喉,甚至见阿英吐出舌头,还低头凑近她面上。
鬼脸低俯,阿英不得不与之对视,只见那鬼脸从蓬乱的头发中露出,无比狰狞扭曲,双眼已由黑变红,满嘴獠牙,黑筋暴起。
阿英本已被扼得喘不过气来,再一看见如斯恐怖的鬼脸,几乎直接晕死过去。
张叔刚刚送毕仙师,正想进屋招呼阿英从里面出来,一推门便看见阿英被扼在地上,双眼翻白、舌头外吐的情景,立马从身上掏出一张黄符往那鬼的背上一贴,那鬼便瞬间失力,倒地不起,眼中的红光也渐渐灭去。
张叔赶紧把阿英从地上扶坐起来,帮她拍了拍背,把她搀出里屋安置在条凳上坐下。然后又返回里屋倒腾了一阵,才重新关好门出来。
坐在条凳上的阿英逐渐神志清醒,满脸惊恐,双臂环抱,不停地瑟瑟发抖。
她说不出整话,只好大着舌头嘟囔道:“鬼、鬼、鬼……”然后便盯着张叔的脸,仿佛想从张叔的脸上寻求一个答案。
张叔坐到阿英对面,拿起她刚用过的茶杯续上茶,推到她面前,一脸平静地道:“你别怕,那是素珍,我的妻子,不是鬼。”
张叔不知道阿英此刻根本拿不住茶杯。
张叔接着道:“我知道你想问她为何会这样。因为她生病了,所以行动异于常人。”
阿英哆嗦着一字一顿地问道:“什、什么、病?”
张叔道:“撞邪。”
阿英若有所思,片刻后道:“八、八年、前?”
张叔呆呆地望着里屋的房门,默不作声。
阿英又问:“八、八年前、到、到底、发、发生了、什么?”
张叔回过头来看她道:“别问了,有些事情你不该知道。你刚才躲在里屋应该也听到了,仙师不想任何人知晓今夜之事。我没有将你交出去,希望你也能守口如瓶,不要为我招来麻烦。此刻,仙府各门已经上钥,今夜你怕是回不去了。这样,你去侧屋歇一夜吧。”
阿英忽然醒悟到为何张叔好似独自住在侧屋,便问:“张、叔,侧屋、才、是你、平、时、起居、的、地方吧?我、睡、在、那儿,你、睡在、哪儿?”
张叔道:“我在这堂屋里打地铺。”
阿英还想再问,张叔不待她开口,已经起身去侧屋重新铺床了。
阿英只好不甘地将话咽回肚里。她又看了一眼里屋的房门。此刻,借着昏黄的灯光,她才注意到房门的正上方贴着三道发旧的黄符,看笔法正是仙师所画。
仙师为什么要画三道黄符贴在这呢?八年前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英看着那三道黄符,不禁毛骨悚然、困惑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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