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郑遂得到儿子病倒的消息,急得心绞痛都差些犯了,天没亮就派人到国子监把郑修给接了回去。
听说在朝堂上,郑遂还颇给了京兆尹韦良礼几分脸色瞧。韦良礼倒是很硬气,不陪罪也不陪笑,愣是当做没看见。
圣人最近夜夜宿在孙美人的殿里,每天大清早上朝都上得十分艰难,既听不进郑遂的控诉,也看不清韦良礼的黑脸。
两派官员你来我往地吵翻了天,这厢说要给监生一个清静,那厢说要给逝者一个公道。争执不下时,正要找圣人评理,抬头一瞧,却发现圣人早就歪在龙座上睡着了。
但自那日后,来国子监查案的官差们却明显少了许多,监生们私下都在传,这案子怕是又要不了了之了。
窈月并不关心那些大人物的爱恨情仇,也不在乎案情进展,她现在满脑子除了“之乎者也”,就是让裴濯在人世里消失的一百种方法。虽然郑修在被他爹接回去之前,还强撑病体偷偷帮她默了十来遍的《论语》,虽然她偷工减料漏字缩句,字写的还跟道士的符咒一样,仍是熬了一个通宵,才勉强弄完。
当窈月把自己厚厚一摞的“墨宝”搬回宿舍时,林钧还在郑修的床铺上睡得正香甜。
她把怀里沉得跟座小山般的纸往桌案上一扔,咬牙切齿地骂道:“他奶奶个腿,老子我十四年看过的字,都没有这两天写的多!真他娘的衰!”
林钧被窈月的吼声给惊醒,睡眼惺忪地看了她一眼,又朝床里翻了个身,“小越啊,你回来了,赶紧睡吧,明早还有课呢。”
“天都亮了,还睡个棒槌!”窈月骂完,还是一头倒在自己的床铺上,把脸埋进被褥里,委屈地呜呜道:“这日子没法过了,不过了不过了!”
林钧在被窝里挣扎了一会儿,揉着眼起身,朝着窗外大亮的天色打了个呵欠,“天亮的可真快……哇,这些都是什么?从道观里请来的符纸吗?”
“孔圣人的大作都不认得,你才该被罚抄五十遍,不,五百遍。”
“《论语》?”林钧把最上头的一页纸拿起来,皱着眉头左看右看,“恕小的眼拙,通篇我也就只能认出‘子曰’两个字。不过,你好好的抄《论语》做什么?想要辟邪消灾,抄佛经才管用呀。”
“真的吗?”窈月从被褥里抬起头,露出血丝遍布的眼睛,“那我抄一百遍佛经,能请佛祖把裴濯给收走吗?”
“裴夫子让你抄的?”林钧哈哈大笑起来,“小越啊小越,总算找着个能治你的。俗语有云:严师出高徒。裴夫子这样要求你,是好事啊。”
窈月的脑袋又重重地砸回被子里,闷声闷气道:“真想一刀把裴濯给捅了……”
林钧笑得更欢了:“那裴夫子日后要是有个好歹,我第一个就去指认你。”
窈月无声叹气,那看来杀裴濯的时候,还得把林钧一块解决掉,唉,这日子过得真辛苦啊。
林钧伸了个懒腰,准备回隔壁自己屋洗漱,“话说郑兄呢,这么早就去上课了?”
“他回家养病去了。”
“郑兄病了?昨晚瞧着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什么病呀,严不严重啊?”
“严重,估计病个七八十年后就要替他准备后事了。”窈月闷声闷气地说完,又往被子深处钻了钻,突然身子一僵,猛地把枕头被褥全都掀倒在地上,仿佛在床铺上到处找着什么。
“林钧,你碰过我的床没有?”
“没啊,”林钧正准备跨门出去,想了想又回头补充道:“昨晚我本来是想睡你床的,可郑兄死活不让我睡。真不知郑兄怎么想的,我可比你要爱干净多了。”
看见窈月脸上似乎有些急色,林钧又从门口返身,关心问道:“怎么,你丢东西了?”
“一把剪刀,裁纸用的。”窈月的目光在一览无余的床榻来回逡巡,忽然慢慢地抬起,凝在林钧的脸上,“你当真没见过?”
林钧摇头,“没啊,你若是着急,用我的就好了。等着,我去我屋里拿给你啊。”
看着林钧走出房门的背影,窈月又想起什么,一个箭步就冲出房间,徒手在房门前的花圃里挖了起来。
等林钧拿着自己的裁纸刀从自己寝室出来时,正好看见满手是泥的窈月蹲在花圃里,对着面前的一个坑洞发呆。
“小越,你怎么了?”林钧正想上前问个仔细,却见窈月自己拍拍手站了起来,朝他笑得一脸孩子气,“没事,学兔子钻洞玩呢,看能不能从地里挖出个大萝卜。”
林钧哭笑不得,“满口傻话,你该不会是抄《论语》抄傻了吧?拿着去用吧,时辰也不早了,我先回去洗漱啊。”
“是啊,我可不就是傻吗?”窈月一面笑着接过林钧手中的裁纸刀,一面不动声色地跟在林钧后头进了他的寝室,悄悄地把房门虚掩上。
林钧回头看了窈月一眼:“怎么,你还有事啊?”
“没事,你忙你的,我就瞎转转,醒醒瞌睡。”
“桌上壶里有水,渴了自己倒啊。”
“好。”
听得窈月应声,林钧便也不再管她,自顾自地换衣洗漱起来。
窈月在屋里看似漫无目的地走着,却渐渐就走到了林钧的身后,看着他的目光冰如刀刃。
正在铜盆中洗脸的林钧,毫无防备地背对着窈月,只要她再稍稍往前几寸,她手里的那把裁纸刀就将戳进林钧的后心,搅碎他的心脏。
“欸,今天又轮到哪个夫子给咱们上课了呀?陈夫子,还是周夫子啊?”窈月的语气一如往常,可说出口的却是岐语。
只要林钧应答,窈月手里的刀就将把他钉死在地。
“你叽里咕噜地说什么呢?”林钧从水盆里抬起头,眼睛被水迷了成了两条缝,“快帮我擦擦眼,涩死了。”
窈月把裁纸刀收进衣袖内,抬手在他脸上胡乱地一抹,“脏死了,眼屎还在呢。”
“说话可要凭良心啊,你的臭袜子我都帮你洗过多少回了,还嫌我脏!”
“良心是什么?比酱肘子还好吃吗?”窈月把林钧的脑袋重新摁回水盆里,不等他有机会反击,就脚下抹油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张越,你个没良心的坏小子!”
听着从隔壁传来的笑骂声,窈月脸上的笑容尽收。她低头看着手里那把边缘锋利的裁纸刀,眼神越来越沉重。
当时在医馆的窗外,看见她为了替药童遮掩,将行凶的剪刀和雪莲藏起来的,她一直以为只有裴濯。因为裴濯初见她时用岐语与她对话,收她作弟子,包括将她困在空屋子里,都是为了试探她的身份。
可现在,她不大确定了。
她藏在枕下的剪刀和埋在花圃里的雪莲都不翼而飞,能进宿舍,能进她房间,能靠近她床铺的,也就只有郑修与林钧两个人。可她方才试过了,林钧既不懂岐语,又不会武艺,也不像是与裴濯有过勾连。
应该不是林钧,郑修更不可能,那是谁?
取走能证明窈月与凶案有联系的剪刀和雪莲,既是随时可能暴露身份的把柄,也许亦是对她的一种掩护,而窈月的直觉更偏向后者。毕竟眼下的她,没被要挟,也没被告发,
或许那人,是杀了药童的那个同伙,又或许,还有第三个不明身份的人。
窈月转脸看向郑修的那张空床铺,眼神慢慢复杂起来。
今日的周夫子与往日无二,将原本跌宕起伏的开国史讲得枯燥无味,底下的学生则枕着砖头厚的国史书睡得津津有味。一堂课上完,周夫子刚离开教室,前一刻还趴在桌上跟死尸样的林钧,后一刻就活了过来,却意外地发现窈月不仅没睡,反而跟一伙人在后头大声说笑着,而其中一人正是上回与窈月针锋相对的沈煊。可此刻,沈煊与窈月却勾肩搭背,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没问题,这点小事,包在兄弟身上!”
“多谢沈兄,那小弟就全仰仗你了!”
“都是同窗嘛,客气什么!”
当窈月笑嘻嘻地回来时,林钧赶紧凑过来,小声问:“你又打算干什么坏事了?”
“嘿嘿,也不算什么坏事。我只是让沈煊今天晚上带我去章台巷逛逛,听说那里新来了一批胡姬,个个好看得跟妖精似的。怎么,你也想一块去啊?”
林钧一听,连忙摆手摇头,“若是被我伯父发现,非把我削成人棍不可!而且我听说啊,最近城里也不太平,一连十几个像我这样年轻俊俏的书生都失踪了,传言是吃人的狐妖作祟呢。噫,不去不去!”
窈月哼了一声:“没这胆就明说,扯什么妖鬼,怕事。”
林钧听了倒也不在意,可又突然想起一事,“不过,你晚上不是得去裴夫子那里温书吗?不会吧,连裴夫子你也敢耍?”
“那位神仙我哪敢得罪啊,抄写的那摞纸我可是一大早就送过去了,他自己都还在屋里睡着呢。然后我就站在屋外说,下午没有课,那干脆就把晚上温书的时间移到下午,也省得打扰他老人家晚上休息,是他同意了的,这怎么能算是我耍呢。”
林钧无言以对,“那,那你就不怕你又背不出哪本经书,然后裴夫子罚你从下午一直抄到晚上?”
“这个嘛,我早有准备。”窈月从袖子里掏出那本油污不堪的《论语》,“人家用半部《论语》就能治国平天下,那我靠着这本《论语》也足够应付裴夫子了。昨天这一夜也不算浪费,好歹是把这本书给背下来了。天晓得,我脑子里竟也能装下这么多字句,我爹要是知道该乐疯了吧。”
“而且,连说辞我都想好了。如果他问我为什么又拿《论语》来,那我就这样回答,”窈月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吐字道:“温故而知新。”
“怎么样,我是不是很有才?我觉得我再这么下去,郑修的状元位置都该被我抢走了。”
林钧看着一脸得意的窈月,摇摇头:“才气如何不敢说,但你的脸皮是真够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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