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国公府,就住着窈月她爹和几个老仆。荒草在路面的砖缝里随意长着,既生机盎然,又冷清萧瑟。

    窈月领着裴濯在枯叶蓬草间穿梭,一边帮他踢开在脚下横出来的石头,一边嘴里又闲不住地吐起苦水来,“我们老张家现在也就剩下我爹和我了,我也晓得,他是个败兵之将,又被岐人俘虏过,眼下还能在京城里有立足之地,就已经是大幸了。但我爹自己还是放不下,看见我就会想起当年的事,所以我就尽量不往他老人家跟前凑。一会我爹要是没有好脸色,绝对不是因为您,只是因为又见到了我这个丧门星而已,夫子您千万不要介怀啊。”

    裴濯一路上都默默听着,没有应声,窈月偶尔回头偷瞄他脸上的表情,但瞄了几次后就放弃了,想从裴濯的脸上瞅出他心里在想什么,还不如盯着块木头看里面是不是空心的实在呢。

    宅子虽然荒凉,但地方仍是很大,绕过一处干涸多时长满苔藓的池塘后,窈月指着面前的一处两层小楼。

    “喏,除了祠堂,我爹就爱待在这里,也不知道他喜欢这里什么,我每次来都觉得瘆的慌。”

    裴濯抬眼看去,屋子的门窗都透着朽气,檐下挂着几只老旧破损的灯笼,在晨风里悠悠地打着转儿。

    “我还头一回这么早来找他,也不知道他起了没有……”窈月嘴里小声嘟囔着,上前敲了几下房门,语气比平时低了许多,“爹,是我,我回来看您了。”

    听见里头传来轻微的响动,窈月赶紧又接着道:“爹,您放心,我不是被国子监赶回来的。我、我还带了位客人,是我的夫子,您应该也认识的。”

    裴濯隔着房门恭谨地行礼:“晚辈裴濯,不请而登门,还望张将军莫怪。”

    见裴濯执的是晚辈礼,竟然与自己成了同辈,窈月在心里偷笑了几声,难得占裴濯的便宜,不多占占太吃亏了。她赶紧朝裴濯眨眨眼,低声道:“夫子,我爹上了年纪耳朵不太好,您要不再大点声喊吧?”

    不等窈月诱骗成功,房门就已经无声地开了,一个衣饰极其普通的中年男人坐在轮椅上,因少见阳光而面色苍白,加上颧骨高耸两颊内凹,让整个人看起来既阴森又刻薄。

    窈月脸上的俏皮之色瞬时褪去,小心翼翼地垂首立在门旁:“爹。”

    张逊只略微斜眼看了她看,便又转过视线看向裴濯,眼睛眯了起来,仿佛很艰难地在回忆,半晌才开口:“裴二公子?”

    “劳将军记得。”裴濯直起身,微笑道,“晚辈不才,现下是令郎在国子监的授业夫子。”

    张逊闻言,又看向窈月,声音干硬地几乎没有情绪起伏:“小犬顽皮,烦请尊驾费心。”

    裴濯亦看向窈月:“令郎天资极佳,假以时日定成大器。但关于令郎今后的学业,晚辈想与将军商榷一二。”

    张逊显然有些意外,窈月也没想到裴濯大老远地来自个家,居然是为了跟她爹说她坏话的,不禁朝裴濯一阵挤眉弄眼:“夫子,您说什么学生自然都会照办,哪用得上商榷……”

    “如此,”张逊将身下的轮椅往屋里后退了几步,“就请进屋详谈吧。”

    裴濯欠身进屋:“叨扰。”

    窈月看着裴濯就这么翩翩然地进了屋,自个也想跟着进去,却被张逊拦住,语气又冷又硬,“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

    “爹,我……”窈月的话还没出口,房门就在离鼻尖几寸的地方重重地关上了,她赶紧趴在窗台下,屏息听了好一会,不禁在心里暗骂道:奶奶个腿,这破屋子漏风漏雨的,怎么就偏偏不漏声呢!

    正在窈月纠结着是翻上二楼躲进楼梯口偷听,还是把窗户扒拉出条缝把耳朵塞进去听时,一个矮胖却灵活的身影穿过丛丛歪斜的草木,眨眼间就出现在窈月的面前。

    “花婶!”窈月灵机一动,乐颠颠地就跑上去,不由分说地就抢过对方手里的茶盘,“花婶花婶,这茶水我去送就好,您去忙吧。”

    被窈月唤作“花婶”的矮胖女人见着她,一边眉开眼笑地捏捏她的胳膊,一边偷偷地从袖口里掏出几小块桂花糖,全塞进窈月的嘴里,“前几日刚做的,从供桌上剩下了一点,小公子赶紧吃,可别被将军瞧见了。”

    “唔唔。”窈月的腮帮子全被塞得鼓鼓的,笑得眼睛都弯成了两条缝,止不住地往花婶的怀里蹭,口齿不清道,“还是花婶最疼我,那酱肘子……”

    “知道知道,正在锅里呢,会炖得烂烂的。”花婶伸手点了点窈月的额头,话语却宠溺极了,“把嘴里的咽干净了,就快去给将军送茶吧。让客人等久了不好。”

    窈月吃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把满嘴的糖渣咽进了肚子,朝花婶吐了吐舌头,“那我去了,一会再来伙房找您要好吃的。您看我这小胳膊小腿的,都快被饿没了。”

    等窈月支走了花婶,自个端着茶盘来到屋门前,清了清嗓子,正准备敲门时,门就朝里开了。

    “夫子?”窈月怔怔地看着开门出来的裴濯,“您、您跟我爹,就说完了?”

    裴濯点头,看着窈月手里端着的茶盘,唇角弯起,“很香啊,可惜只能下回再来品了。”他微微侧身,将窈月让进屋里,低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你无事时就多陪陪令尊吧,我先走了。”

    窈月一愣,却没空细想裴濯的言下之意:“那学生送送您。”

    “不必了。”裴濯伸手拂去窈月嘴边的一粒糖屑,不禁笑了,“桂花糖?”

    窈月赶紧低下头,把嘴巴在胳膊处狠狠地擦了擦,很是尴尬道:“夫子真是,真是目光如炬啊。”

    裴濯轻轻地拍了拍窈月的发顶,“这几日好好温书,别乱跑。”说完,他就跨步走了出去,等窈月反应过来时,外头的荒草处已经没有了他的身影。

    不乱跑,那乱走总行了吧。

    窈月把目光从屋外头收回来,关上门,深呼一口气才朝内室里走去:“爹,茶来了。”

    内室里窗户紧闭,帷幔重重,光线暗得窈月都看不清自己爹在哪里。

    “爹?”

    “出去。”角落里传来很低很沉的嗓音,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怒气。

    “哦。”对于亲爹的喜怒无常,窈月早已见怪不怪了,她把手里的茶盘在桌案上放下,正打算乖乖退出去时,却闻见隐隐的血腥气,角落里还传出刻意压低的咳嗽声。

    “爹,您是又咯血了吗?”

    “我说了,出去!”一声怒喝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声,刺痛着窈月的耳朵。她不敢再多留,只看了一眼角落里的身影,便一声不吭地跑了出去。

    窈月站在门外,依旧能听到从屋里不断传出来的咳嗽声。她轻轻地合上门,也不知之前裴濯到底是说了些什么,竟能让自个的瘸腿爹激动成这个样子。

    肯定不是和自己有关的,她爹还没关心她到这个地步。那又是什么?她爹最上心的,除了祠堂里的一堆祖宗牌位,就是他的那条被岐人弄断的腿了。

    难不成,跟岐人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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