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月将整壶酒喝得一滴不剩,踉跄了两步,然后朝在场的诸人扬了扬空空如也的酒壶,咧着嘴口齿不清道:“学生,学生献丑了,献丑了。”

    高烨看戏似的,欣赏着裴濯此刻脸上的表情,揶揄道:“青出于蓝啊。”

    裴濯没理会高烨,起身上前,拿下窈月手中的空酒壶,看着她迷蒙的眼和泛红的脸,低声道:“你喝太多了,回去歇着。”

    “我才没喝多。”窈月咕哝了一声,然后撑着桌面,看向高烨,大着舌头道,“御史大人,学生没骗您吧,‘学生不会喝酒’就是个笑话!”

    “是,的确是个笑话,”高烨颇有兴味地瞅着窈月和她身旁的裴濯,故意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另外一只满满当当的酒壶,“不过离海量还差些火候,若是能继续……”

    “学生当然能继续!”窈月眼珠一转,话语也跟着一转,“不过酒也是要品的,学生先拿去那边,借着清风明月树影品一品,再慢慢……慢慢……慢慢地一饮而尽。”

    裴濯蹙眉:“你……”

    “夫子放心,学生不会给夫子丢脸的!”窈月说完,就揣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走到最近的一棵树下,仿佛真的要在清风明月下细品壶中的酒香。

    程白展开扇子,用扇面遮掩自己脸上的幸灾乐祸:“收徒当如是。”

    高烨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确,极好。”

    韦良礼也难得应声附和:“近朱者赤。”

    裴濯摇头苦笑。

    就在小院即将陷入夹杂着窃窃笑声的沉默中时,忽然响起了极有韵律但动静不轻的呼吸声。

    诸人循声看去,只见窈月闭着眼,怀中抱着酒壶,脑袋靠着树干,已经呼呼地睡着了。

    裴濯抬手扶额,程白目瞪口呆,韦良礼抿嘴不语,高烨却是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裴明之你收的好徒弟哈哈哈……活宝都不足以形容……”

    裴濯看了高烨一眼,高烨才渐渐止住笑声:“你别恼我,是你徒弟自己要喝的,要怪只能怪你没教好。”

    “明之,你当真要带他一起去岐国?”程白收起扇子,面露忧色,“我手下虽大多是庸碌,但勉强还有一两个机灵的,你一块带上吧。”

    “我府衙里也有几个身手不错的,我回去就给圣人上书,把他们加进使团里。”

    高烨这回倒是没出声,无事人一样,但目光却在程白和韦良礼的脸上来回流转。

    裴濯笑着拒绝:“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如今只等圣人的谕旨颁下。”

    程白望了望闭目熟睡的窈月,又看向裴濯,压低声音道:“你此行关系重大,内外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年纪小性子张扬,最关键的是,他还姓‘张’……明之,你就不怕他跟岐人间的仇怨,误了你的大事?”

    “听你这话的意思,”高烨嗤笑道,“裴濯跟岐人之间就没仇怨?他这趟难道是去岐国探亲的?”

    程白一直勉力将高烨视为空气,不想和他起冲突,不曾想他还是和自己杠上了。虽然知道高烨弹劾裴濯是裴濯自己的意思,但还是积攒了满腹的不满,一时间,话语里也添了不少怒气:“收起你的阴阳怪气,奏折里还没写够吗!”

    韦良礼也因为高烨弹劾裴濯的事浑身不痛快,将酒盏重重地搁到桌上:“高御史与岐人无仇无怨,才是出使的不二人选。不如去圣人面前自荐,于岐人面前扬我大鄞国威。”

    高烨毫不在意两人针对自己的话语,执着酒盏,好整以暇地歪坐着,笑道:“我又不傻,为什么要跑去送死。”

    程白还没来得及回应,韦良礼就已拍桌而起,斥道:“高烨,你莫要忘了当年救了你们高家的是谁!”

    高烨仰头将盏中的酒水饮尽,然后朝韦良礼翻了个白眼:“若非记着,我才不会坐在这里,陪你们这些蠢物喝酒。”

    程白被高烨气得撩起袖子,正打算和他唇枪舌剑大战三百回合,却见一直没出声的裴濯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起身离桌。

    就在三人都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裴濯离席,又看着他走到不远处的树下,俯身抱起他那个正呼呼大睡的小徒弟,步上回廊走到尽头处的一间房,推门进去。

    桌上片刻前还剑拔弩张的场面,瞬间偃旗息鼓。

    高烨看了看面前的空酒盏,自言自语道:“这酒这么厉害,我竟醉得看到了幻象?”

    程白和韦良礼对视了一眼,然后一个以扇抵头长吁短叹,一个闷头喝酒眉头紧锁。

    窈月本来装醉靠着树干,正听到精彩处,突然声响停歇,想知道发生了何事,眼睛刚睁开一条缝,就瞅见裴濯朝自己蹲下来,惊得连忙又把眼睛紧紧闭上。

    随后,窈月先是感觉怀里一空酒壶被拿走了,然后是头离开了粗粝的树干,最后是脚离开了坚实的地面……窈月的心一阵狂跳,老天,裴濯又把她抱起来了!

    窈月强行逼着自己保持镇静,但事与愿违,不止心脏跳得像是要从胸口蹦出来,连呼吸也乱成一团麻,随时都会暴露她在装醉装睡的事实。

    她只好攥紧双拳,凝神默念:“我醉了我醉了我醉了……”

    不知道是窈月的伪装太完美,还是裴濯的观察不够仔细,直到她被抱进屋被放到床上还盖上了被子,裴濯都没说一句话。

    窈月这才略略放松心神,暗想:好在这院子不大,等裴濯出去后,她就翻窗出去,借着夜色爬上屋顶或者爬上树,多少也能偷听到几句。

    但裴濯在给“睡熟”的窈月盖好被子后,却一直留在屋子里,迟迟没有出去。

    窈月不敢睁开眼睛,只能凭借轻微的响声,猜测裴濯是在外间的桌边摆弄着什么,还有火苗燃起的声音,不禁想难不成是怕她醒来口渴,所以在为她煮茶?

    虽然裴濯的茶比砒\\霜都难下咽,但窈月还是忍不住偷偷弯起了唇角,无所不会的裴夫子还是有短处的。

    不知过了多久,窈月终于听见裴濯迈步出去,又把房门合上的声音。

    等裴濯的脚步声在廊上渐渐远去,窈月掀被起身,但并没有急着翻窗出去,而是来到桌边上下打量:“咦,茶呢?”

    桌上的茶壶茶盏都是空的,只有一只香炉正袅袅地往窈月的脸上吐着烟气。

    窈月暗道一声“不好”,赶紧往床的方向跑。刚摸到床沿,双腿就不受控制地一软,磕到地上,疼得她“嘶”了一声。

    窈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床,盖上被子,合上重重的眼皮。

    从前她不相信会有傻子在一个地方摔倒两次,现在她信了,因为她就是这样的傻子。

    高烨看着许久才从房里出来,重新坐回原处的裴濯,忍不住又出言讽刺:“你不是带着你的小徒弟去酿酒了吗?怎么,酒没酿出来,你的徒弟也没带回来?”

    程白瞅着裴濯脸上的神色,含糊问道:“他怎么样了?”

    裴濯淡然回道:“无事,让她先歇下了。”

    高烨深深地望了那扇房门一眼后,看向自斟自饮的裴濯,难得语气里没有冷嘲热讽:“从小到大,这是我头一回见你……跟人这么亲近。”

    程白怕高烨又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忙插话道:“明之,虽然你没明说,但我也知道今日是顿践行酒。我也不啰唆什么了,来,我敬你。”

    程白酒量平平,未等三巡,就已经醉得扯着裴濯的衣袖,涕泗横流,仪态尽失:“明之,虽然大鄞朝堂也不甚太平,但好过岐国那龙潭虎穴刀山火海……咱们一块到圣人面前求一求,让圣人收回成命吧……你去岐国后,佩剑绝对不能离身,入口的东西一定要慎之又慎……”

    裴濯拍了拍程白的肩:“素臣,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程白喊得更凶了:“明之,我家三个小子还等着你挑一个当女婿的,你可一定要活着回来……”

    韦良礼黑着脸拉开程白,朝裴濯道:“你且安心出使,这里自有我们。”

    裴濯笑着点头。

    韦良礼用力地瞪了高烨一眼后,才拖起哭闹不止的程白,跟裴濯告辞:“我先送这酒疯子回去,让弟妹收拾他。你留步。”

    还不等韦良礼的脚步声和程白的喊闹声彻底消失,高烨就冷哼道:“这便是家室所累,还是你我这样的闲散人自在。”

    “你我可不同。”裴濯的语气比之前随意了许多,将斟满的酒盏朝高烨的方向一拱,然后仰头喝下。

    高烨不情不愿地回了他一盏,等咽下口中的酒后,才长长地吐出口闷气:“谁也想不到,最后剩下的孤家寡人竟会是你。”

    裴濯笑了两声,没接话,只是又给自己斟满了一盏,但这次他没全部直接饮下,而是放在唇边,似乎是在浅酌细品,但眼神却遥远悠长。

    高烨见裴濯这副神情,知道他是想起了过去的事情,也给自己斟满一盏,迎着夜空中的明月,目光也缥缈起来:“在国子监读书的那些年月,现在想起来,久远地像是上辈子的事。”

    高烨说着,自嘲地笑了一声,就将盏中酒喝尽,看向裴濯,低声道:“若非回到京城,见到你,见到韦良礼,我都差些忘了,我们在国子监时,一起立下的那些志向。”

    高烨用自己的空酒盏碰了碰裴濯手里还半满的酒盏,带上了几分醉意的声音有些飘:“不过我的确忘了,你当时的志向是什么来着?”

    裴濯怔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我当年没有,”裴濯的目光凝在手中摇晃微有涟漪的酒液上,等酒液变得和他眸中一样平静时,抬手仰头,一饮而尽,“但现在有了。”

    当年的国子监里,有人想做贤王,有人想做权臣,有人想做能吏……裴濯很羡慕他们,因为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现在,他终于有了想做的事。就算代价是自己的性命,他也要把这件事做完。

    两人各怀心思自斟自酌地沉默了半天,高烨忽然开口:“走之前,你要不要去一趟皇陵,看看永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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