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将尽,寒风乍起。
但入夜的梦华居并未受北下寒风的影响,依旧和往日一样,灯火如昼纸醉金迷。
梦华居的一处雅间内,琴师在帷幔后轻拢慢捻,几个穿着士子服的男子在嘈嘈切切的琵琶声里,正纷纷向裴濯敬着送行酒,嘴里说着离愁和担忧,心里却都各怀着迥异的心思。
裴濯来者不拒,一杯接着一杯地饮下。
程白坐在裴濯旁边,光是看着都觉得咽喉处不住地冒酸水,忍不住止住其他想要上前敬酒的同僚,玩笑道:“你们一个劲地灌明之,怎么,是想把他灌倒了,直接绑上车抬去岐国不成?”
大家都笑了起来,大部分人是跟着附和,但也有人冷笑一声:“程素臣,你可真越发有掌院的气派了。也是,明之一走,春闱主考不就只能是你了。这般细细算来,该给明之敬酒的是你呀。”
此人的话音一落,其余众人皆噤声,一时间,坐席间只剩下从帷幔后传来的断断续续的琴音。
程白转着手里的折扇,脸上依旧挂着笑:“允中,我竟不知你有意春闱主考的位置,要不你给圣人递个折子,自荐自荐?”
“不敢,鄙人的背后可没有相爷撑腰,”那人饮尽杯中酒,然后便起身,朝裴濯拱了拱手,“明之,你一路顺遂,恕我不多陪了,告辞。”说完,看也不看其他人一眼,就离席而去。
程白的脸色连同场面都冷了下来,但很快就有和事佬出言缓和气氛。
“唉,谢允中向来这样口无遮拦,方才又多饮了几杯……素臣,你莫往心里去啊。”
“他就是眼红嫉妒。在院里当了快二十年的修撰,升不上去又没其他出路,只能冲旁人狂吠了。”
“若非薛掌院可怜他,又念着同年的情分,他连修撰都混不上。”
在众人愈来愈烈的声讨中,裴濯碰了一下程白面前的酒杯,声音不高也不低,却足以让在场的每个人听清:“那副《东轩贴》家父很喜欢,来,我敬你一杯。”
程白原本带霜的脸色这才微微转暖,重新恢复玩笑的口吻:“小事,酒可以不敬,你出使前再为我画幅扇面就好。这次不许再给我画梅兰竹菊,要三月里的烂漫春花。”
裴濯失笑:“好,那给你画一枝红杏。”
程白忙摆手:“别别别,山桃就好,我家娘子最爱的就是山桃花了。”
当初程白入仕前,因家境贫寒,曾投在裴颐府上为幕僚,受过不少钱银接济,后来金榜题名,以探花郎的身份进入翰林院,也没忘了旧恩。即便裴颐这几年致仕在家闭门谢客,程白也时常携家人登门问安,以致于,程白在士林中除了才名外,还有“不忘恩义”的名声。
但自从前些日子,郑遂把价值千金的《东轩贴》送给程白的事在京中传遍后,各种难听的闲言碎语也跟着起来。明面上的“厚颜无耻”“不忠不义”一类已算是文雅,背地里“卖主求荣”“三姓家奴”“以身事贼”骂得更狠。
可眼下,裴濯亲口说,程白从郑遂处得来的那副《东轩贴》竟是送给裴颐的,不由得让人生出“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的悲壮之感。在场者纷纷动容,甚至有人偷偷用袖子拭了拭眼角。
“素臣原来你竟……我满饮这杯!”
“素臣,我敬你!”
“敬素臣!”
程白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群人涌上来要敬自己酒,推脱不掉,只能一边饮下杯中酒,一边暗自腹诽:“好一招祸水东引!裴明之,你得给我画两幅扇面,不,得画三幅!”
裴濯趁着程白被人群围着,自己已无人注意时,悄然起身,从觥筹交错的宴席间退了出来。
雅间的门外,早有一个美貌婢女垂首侍立,见到裴濯行了一礼,声音婉转如莺啼:“裴公子,请随奴家来。”
裴濯跟在婢女身后,穿过曲曲折折的廊道和鼎沸喧嚣的人声,来到一处半开的房门前。
“公子,到了。”婢女说着,就垂首退了下去。
裴濯在房门前停了两息的时间,才推门提步进去。
房内挂着熟悉的茜色帷幔,绕过重重叠叠的帷幔和绣着百花的屏风,斜躺在贵妃榻上支颐假寐的,是妆容精致的梦华居花魁杜卿卿。
杜卿卿闻声睁开眼,坐直身子,脸上的笑意很浅,声音也轻得仿若游丝:“坐吧。”
但裴濯只是隔着一臂远的距离,身形笔直地立在杜卿卿面前,不再有其他多余的动作。他看着杜卿卿的眼神和声音一样平静如水:“不必了。”
杜卿卿的目光凝在裴濯的脸上,久久地才再开口,嗓音也不复往常的娇媚:“你,要去雍京?”
“是。”
“什么时候?”
“快则三日后,慢则五日后。”
杜卿卿默然片刻,忽然垂下眼掩着嘴,低低地笑了起来,但眼中没有丝毫笑意:“那你可别学你父亲,出师未捷就客死异乡了。毕竟,想要你死的人比想要你活的人多得多。”
“包括我。”杜卿卿抬眼看向裴濯,烛光透过茜色帷幔,给她洁白无瑕的脸庞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晕。似真似幻的红晕间,檀口轻颤,泪珠盈睫。
“我也想你死在雍京。你死了比活着对我更有利。”
裴濯没有应声,只是看着杜卿卿脸上凄凄的笑容和眼中盈盈的水光,脚步动了动,但还是没有上前。
“任何人都不可信,无论是岐人还是鄞人,亦或是……嗬,陆琰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你能帮他时,他会助你锦上添花,你自身难保时,他只会落井下石。”
杜卿卿起身,走到裴濯身侧,在他的耳边一字一顿,仿佛要把每个字都刻进裴濯的耳朵里:“宁彧和元旭,一个是豺,一个是狐,你千万当心……千万千万……”
“我知道的,”裴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出手,安抚似的拍了拍杜卿卿颤抖不已的后背,“阿姐。”
杜卿卿伏在裴濯的肩上缓了缓心绪,然后轻轻推开他,走开几步,背过身用巾帕拭去眼角脸颊上的泪痕,再转身看向裴濯时,又是那个笑颜倾城的花魁娘子。
“你身上的味道变了,除了我送你的香,还有其他的味道。”杜卿卿别有深意地注视着裴濯,勾唇笑道,“是姑娘的味道。”
有那么一瞬,裴濯的眼神闪了闪,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坦然的神色,直视着杜卿卿:“不是你想的那样。”
杜卿卿捕捉到裴濯那一瞬间眼神里的变化,她脸上的笑意越来愈浓:“我想的哪样?是裴家二公子原来心有所属?还是我的弟弟终于明白情为何物?”
裴濯面无表情地转身:“若无其他的事,我回去了。”说着,就走向房门。
“阿濯,”在裴濯的手碰触到房门时,杜卿卿出声唤住他,上前几步,在他耳侧低声道,“她是个可怜的孩子,但这样的可怜人也是最可怕的。”
杜卿卿没有指名道姓,但裴濯也知道她口中的“她”是谁。
“我十年前第一次在桐陵见到她,是因为她杀了人要被处死,那时的她才五岁。”杜卿卿看着裴濯渐渐绷紧的下颚,幽幽吐字,“那么小的孩子,竟能把那么长的刀插进大人的咽喉。她满脸满手都是血,却不喊也不跑,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
“十年前,”裴濯打断了杜卿卿的话,微微偏头,但目光并没有看向杜卿卿,“桐陵城的百姓被你们屠戮殆尽,你们又可曾有一丝一毫的惊慌?对我而言,可怕的是你们。”
说完,裴濯就推门走了出去。
杜卿卿望着裴濯离开的方向,脸上的神情一点点地黯了下来,极轻地喟然一声:“母亲,阿濯也要步你的后尘了。”
常生虽然说要一晚上教会窈月做菜,但其实并没有指望窈月愿意学,也没指望她能学会。
不过出乎常生的意料,窈月学得很认真,上手也很快。只半个晚上的工夫,窈月就在常生的指点下,做出了七八道像模像样的菜肴。
满脸都是烟熏痕迹,像只花脸猫的窈月,朝常生叉腰得意道:“看来‘天赋异禀’说的就是我了。”
常生即使不想夸,也着实挑不出什么毛病,只能哼哼道:“饮食只是一点,先生的起居坐卧你也得好好侍候着,几时更衣沐浴,几时用膳喝茶,喝什么茶时要配什么点心……”
窈月点头,从房里拿来纸笔:“你说,我记。”
常生看着面前乖顺异常的窈月,竟有些不习惯:“你莫不是又在琢磨什么坏点子准备戏弄我吧?”
窈月挥手就是一掌,毫不客气地拍在常生的脑门上:“你明儿就走了,我还戏弄你,那我还是人吗!”
常生捂着脑门“哎哟”一声,然后小声嘟囔道:“你什么时候是人过。”
窈月又在常生的脑门上拍了一下:“嘀嘀咕咕说什么呢!你接着说夫子的起居日常,我全记下来。放心,等从岐国回来,我一定把夫子齐齐整整地还你,一根头发丝都不少。”
常生眼睛一热,鼻子一酸:“张越,只要你别给先生添乱,我就当你是半个人了。”
窈月举起手里沾满墨汁的毛笔,冲常生咧嘴:“你再多说一句废话,我就真不当人了。我现在就给你的脸上画只乌龟!”
“你敢!等先生回来,我告诉先生……”
“告呗,我就说要给你个能随身携带的离别礼物。别怕,我画工很好的,画的乌龟绝对不会像王八……小哥,你别跑啊……”
窈月和常生鸡飞狗跳地又闹了半个晚上,才在彼此不甘示弱的威胁声里,各自回房去睡了。
窈月刚躺下没多久,就又听见常生吸鼻涕的哭声,辗转了几次,实在忍受不了,正打算起身去勉强安慰两句,就听见传来院门开合的声音,然后就是常生既难过又不舍的一声“先生”。
裴濯回来了。
窈月重新盖好被子躺下,闭着眼,耳朵却竖着,不放过外面一丝一毫的动静。
裴濯跟常生说话的声音很低,窈月听不清,只能听到常生吸鼻子的声音越来越小,之后,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房门被关上,廊上响起很轻的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
窈月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裴濯若是要回自己的寝屋或是书房,并不会从她的房门前经过。但裴濯的脚步声不仅越来越近,最后直接就在窈月的房门前停住了。
窈月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但心跳并不受她的控制,在这夜深人静时分跳得格外欢腾。
窈月的脑中不知怎的,蓦地想起昨夜她在裴濯的床上,与他四目相对时的情景,也是在这样静谧的夜色里。
裴濯会进来吗?若是进来了,她是继续装睡,还是跟他昨夜一样突然睁眼吓他?……窈月胡思乱想着,两只手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捏紧了被角。但房门外却迟迟没有动静,既没有推门的声响,也没有脚步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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