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柔在舵室中找到船主,与他商量借炉子熬药的事情。船主是个年近五旬的老者,乐呵呵应得很爽快。
“姑娘来的正巧,老朽刚用炉子煮了一壶姜茶。海上入夜风寒,姑娘若是不嫌弃,就喝点驱驱寒吧。”说着,船主就从炉上提起一只半满的旧铜壶,将铜壶里的浑浊茶汤倒进一只陶碗里。
江柔看了看那只氤氲着热气的陶碗,笑着上前伸手捧起:“多谢老丈。”
在船主的注视下,江柔抿了一小口,像是被茶水烫到似的,眉间微蹙:“老丈这姜茶里的辣味很重。”
船主呵呵笑道:“是老朽家祖传的煮法,专门用于海上御寒的。”
“原来是祖传的,”江柔放下陶碗,抿唇笑道,“小女也有一门祖传的手艺,老丈可想一见?”
船主脸上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收起:“是什……”刚吐出两个字,就眼皮一翻,仰面栽倒了下去。
江柔惊愣了一瞬,紧接着就听见身后响起的脚步声,赶紧将手里的金针藏了起来。
“赵大哥?”赶来的人江柔也认得,是为她们驾了两天马车,脸上总带着憨厚笑容,但几乎没开口说过话的车夫。江柔听裴濯对他的称呼是“赵诚”,这两日便一直喊他“赵大哥”。
赵诚急匆匆地冲进来,面色紧张地看着江柔:“你没事吧?”
见江柔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以为她被自己难听的嗓音给吓着了,赵诚忙低下头又往旁边退开几步,来到那个倒下的船主身边蹲下,在他的腿上摸了摸,然后又从自己的身上掏出一圈长绳,默不作声地将船主从头到脚地捆了起来。
江柔静静地站在一旁,等赵诚将人捆结实了,才开口道:“你也发现此人有问题?”
赵诚动作停了停,然后用力地点头。他从地上站起身,像是要拿什么东西,手伸向摆着铜壶和陶碗等各种杂物的桌面。
江柔忙上前阻拦:“壶里和碗里都下了蒙汗药,不能喝。”
赵诚的动作又是一停,把自己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这样就能没那么难听了:“你,喝过了?”
“尝了一点。”江柔将陶碗里的水倒回铜壶中,又拎起铜壶,将它直接从舵室的窗户扔出,看着它落入幽沉的大海里,“我尝过的药远多于吃过的米,这种蒙汗药对我无用的。”
赵诚没有再出声,从桌上拿起抹布,揉作一团后,塞进人事不省的船主嘴里。而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罗盘,又望着窗外天上的星斗,定好了方位,将船舵转了个大圈。
船身十分明显地震了一震,海浪也汹涌拍来,像是要将这艘小船吞没。但赵诚牢牢地握着船舵没有松手,直到船在海水的拍打中渐渐平稳下来,才舒出一口气。
江柔面沉如水,但原本藏起来的金针又回到了她的手里:“赵大哥,你这是何故?”
赵诚背对着江柔,低声道:“先生吩咐,去潞州。”
江柔听是裴濯的意思,手里的金针再次收了起来,看向被捆缚在地上的船主:“此人如何处置?”
“周合会来料理,”赵诚说完,又语气生硬地补了一句,“江姑娘回吧。”
周合是另一个车夫,但相较于赵诚,江柔和周合在此次出行前就彼此熟悉。她知道有周合在,那船主就算是具尸体,周合也有本事让尸体开口说真话。
江柔扫了一眼还留着星星火点的炉子,没提用炉熬药的事,只是微微颔首:“有劳赵大哥,我去看看张公子是否醒了。”
赵诚没应声,只是听着耳边的脚步声走出舵室,走上甲板,渐渐被海浪声盖过,一直紧紧绷着的肩背才松弛下来。
“阿嚏!”窈月猛地一个喷嚏,从昏睡中睁开眼。
不大的船舱内风声呼啸,窗户被海风吹得啪啪作响,冷意从窗外止不住地卷进来。即便窈月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着被子,还是被冻得又打了两个喷嚏。
窈月正思索着,自己怎样才能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把窗户关上却不被冻着时,突然发现枕边放着一物,一颗她盼了许久的蜡丸。
她瞬即把蜡丸抓入掌心,四下听了听动静后,才掀被起身,迫不及待跑到窗边,将手中的蜡丸捏碎,迎着熏人又冻人的海风,借着夜空中的一轮清辉,看清了蜡丸里绢带上用朱笔写的一个字。
等。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窈月攥着绢带,脑中一片混乱,不知是被海风吹的,还是被海浪颠簸的,“等什么?”
难不成大人也不知道裴濯要去岐国做什么,所以要等到明确裴濯的意图后,再做决断?裴濯虽然没跟使团一起走,但他最终是要以使团正使的身份入岐,他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鄞国,他除了向岐国皇帝贺寿,又能做些什么呢?
窈月正想得脑仁疼,门外的甲板上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窈月忙将绢带撕成碎片撒入窗外大海,然后奔回床上盖上被子,刚闭上眼,船舱的门就被轻轻推开。
江柔走了进来。
海风带起江柔耳边的发丝,她看向被风吹得大开的窗户,又看向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的窈月,而后一边朝窗户走近,一边像是自言自语道:“先生这般大意,竟忘了关窗。”
窈月听得一蒙,什么意思,裴濯来过了?什么时候,自己睡着的时候吗?糟了糟了,因为吐得难受就让江柔一针扎晕自己,当时定是眼歪嘴斜地倒下去的,这样的模样被裴濯看见了……窈月闭着眼欲哭无泪,别让她杀裴濯了,干脆让裴濯杀了她吧,死时的狰狞模样怕是都比眼歪嘴斜要好看一些。
江柔将窗户闭拢后,来到窈月的床边,掀开被褥一角,摸向她手腕上的经脉,轻声道:“张公子心跳有些快,莫非是在睡梦中和马车赛跑?”
窈月见瞒不过江柔,只能装作刚醒的模样,把手腕从江柔的指下抽回来,夸张地惊讶道:“江姑娘?我居然睡着了?江姑娘果然是华佗在世扁鹊重生,这针砭之术太神奇了!不过,江姑娘,我睡多久了?这黑洞洞的,我是睡了一整天吗?”
江柔朝窈月笑得十分温婉可人:“张公子过誉了,小女再为你扎一针,保你睡到天明。来,别动,我下针了。”
窈月连哼唧一声的工夫都没来得及,就又被江柔扎晕过去,晕之前不住地想,江柔也不愧是裴濯手下的人,这笑眯眯使坏的做法,真是如出一辙。
在窈月船舱隔壁的,就是裴濯所在的船舱。
听着一板之隔外传来的声响,裴濯放下手中的书,忍不住笑了笑:“看来是醒了。时辰尚早,的确还能再睡一觉。”
这时,舱门又被敲响三声,等响声停下,周合推门无声地走了进来。
裴濯问:“其他人如何?”
“看过了,方才那段时间里,他们都从自己船舱内出去过。有的人在甲板上赏月,有的人对着海面念经,对了,那对夫妻在船舱外头吵架,吵得可凶了。”周合口齿利索道,“不过,因为他们的舱室内一直陆陆续续有人进出,我尚未来得及搜查。待天明,我再寻机搜一遍。”
裴濯点头:“这个不急,他们之中即便有细作,也不会直接对我们下手。”
“要不要将他们都抓起来?”周合一直不解,既然这些人的身份存疑,最好的办法就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反正统共也就这么几个人。”
“不必,留意着就好。”裴濯像是看穿了周合的心思,笑道,“活人比死人更有用。”
周合知道裴濯有自己的思量,就不再多言了:“是,我会看紧他们的。”
“那个船主问出什么了吗?”
“他的确是此船的船主,五日前在京城受人之命,赶来榆关码头买下这艘船,目的是要将我等迷晕,然后困在海上数十日。但为的并非谋财害命,只是为了阻碍先生到潞州。依我看,是想让先生无法及时赶到岐国,与使团会合。”
“不想我入岐,”裴濯顿了顿,“谁给他的命令?”
“这船主说他并不知道主人的姓名,只说是个容貌极美的女子。”
裴濯心下了然,苦笑着摇摇头:“未免再生乱,等我们到了潞州后,再放了他。”
“是。”周合说完后本应该退下,但脚却像是被地下的木板粘住,向来口齿伶俐的他,眼下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裴濯看出了周合的别扭,笑着说:“你怎么也变得说话瞻前顾后了,说吧,还有什么事?”
周合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如实跟裴濯说了:“赵诚说,他对那船主动手时,江柔正好也在场,担心江柔会认出自己。为了不再横生枝节,等到了潞州,要不要将赵诚遣回去?”
“不用,即便江姑娘认出了赵诚,也无碍大事。”裴濯的眼神渐渐凝在眼前的烛火上,“我担心的,是他被另一个人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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