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商高廷在潞州已经营数代,虽以桐陵高氏自居,但与高烨那支在亲缘上早出了五服,窈月听了好几遍,都没数清他与高烨的共同祖宗是有九个“曾”的祖父,还是十个“曾”的祖父。
高廷将裴濯他们往家里带的路上,一边给他们讲自己祖上的荣光,一边偷偷观察着他们的言行举止。
就在高廷指着街边一家又一家姓高的商铺时,一股凉风忽然袭来,激得身上还带着几分湿意的窈月打了个冷战:“阿嚏——”
窈月揉了揉鼻子,身上却一沉,抬眼看去,竟多了件天青色的大氅,是原本披在裴濯身上的。
窈月看向裴濯,但他不仅已经收回了手,还离远了些,目视前方淡淡道:“潞州入冬比京城早许多,当心着凉。”
窈月想到裴濯那时不时犯病的腿,自己还不至于要一个弱不禁风的病人可怜,正要把大氅还给裴濯,突然察觉到高廷飘过来的目光,本来是抬起要解下大氅的手,反而将大氅在自己的身上紧了紧,接受地十分坦然:“多谢。”
江柔见状,便也把自己的手炉塞进窈月的手里:“这个也能暖一暖。”
跟在后头的周合眼尖,戳了戳赵诚的手肘,小声问道:“这手炉和你包袱里的那个好像,同一个?”
赵诚幽怨地看了那个手炉一眼,很快又垂下眼:“不是。”
周合伸长脖子,往窈月的手里又看了看,自言自语道:“怎么不是,明明是同一个。”
窈月回头,捧着手炉在周合眼前晃了晃:“怎么,你想要?”
周合看看裴濯,又看看赵诚,忙摆手:“不敢想,也不敢要。”
窈月哼了一声:“你敢想敢要也不给你。”说着,又转回头去,挨近江柔,“没想到潞州比桐陵还要冷……”
高廷一听“桐陵”二字,眼睛立即亮了,忍不住插嘴道:“这位小郎君是桐陵人士?”
窈月朝高廷笑道:“正是。”
高廷扬起眉毛,压低嗓音:“莫非,小郎君也姓高?”
窈月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笑而不语。
高廷瞬时露出一副了然的模样,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裴濯一行人的过所文书上,几人是从京城药铺来潞州采买药材的,裴濯是药铺少东家,江郎中是药铺管家,窈月江柔周合赵诚皆是随行的仆从。
但高廷自诩眼光毒辣,又听了一路他们的私下言谈,笃定窈月才是这行人里身份最高的那个,指不定是高家养在桐陵老宅中的小公子,高皇后的嫡亲弟弟!想到这点后,高廷对窈月的态度瞬时热情了起来,舍下裴濯跟前的位置,挤开江柔凑到窈月身边,谄媚笑道:“我家中有不少桐陵来的厨娘,最是擅长做桐陵菜肴,定能帮小郎君一解思乡之情。”
窈月抚掌:“太好了,在海上漂了这么些日子,我日日就想着能吃一口家乡菜。尤其酱肘子,我在京城吃了许多,但都没有桐陵的入味。”
“有的有的!”高廷谈起吃的来,更是口若悬河,“这酱肘子看着简单,但做起来可费工夫了,光是选材……”
于是,剩下的路上,高廷都在和窈月交流各色菜肴的一百零八种做法和吃法,颇有相见恨晚之感,直到上桌吃饭时二人已经称兄道弟,高廷直接唤窈月:“小兄弟,来,尝尝老哥哥家的这道酱肘子,正不正宗!”
窈月一边吃得赞不绝口,一边留意到饭桌旁的屏风后,有好几个挤挤挨挨的人影,估计是高家女眷躲在后头,正含羞带怯地偷看客人呢。
窈月用眼角余光瞟了眼身边的裴濯,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屏风后的女眷们都在偷看裴濯。同样坐在一桌上吃饭,人家像是喝露水的仙人,吃得儒雅斯文,自己却是像进食的饕餮,吃得满嘴油光。窈月越想越觉得心绪不平,往嘴里又狠狠地塞了一大口肉,嚼的声音更是震天动地。
高廷领着家里的一堆子侄将客人们挨个敬酒后,又单独凑到窈月身边,酒气熏天,口齿却依旧清晰:“小兄弟,这可是从桐陵运来的百年陈酿,一般人我都不舍得给。但你我今日一见如故,不喝个尽兴,倒是辜负了这场相遇。”
窈月觑了眼高廷手里的酒杯,用油腻腻的手推开:“老哥哥用这小杯子同我喝,是不是看不起我?喝桐陵酒,自当用大碗才算尽兴。”
高廷忙不迭地点头:“小兄弟说的对,来人,换大碗!”
窈月捧着比她脸都大一圈的海碗,还不住地朝倒酒的高廷嚷:“老哥哥别小气,再多倒点!”
坐在窈月一旁的裴濯蹙眉,伸手想拦住她:“我……”
“别抢啊,”窈月像护崽一样,将酒碗护在怀里,用眼神指了指裴濯面前桌上的酒杯,“你的酒在那儿,这是我的。来来来,老哥哥,我先干为敬!”
在在场诸人的惊呼声里,窈月一口气就将碗里的酒喝完,还将碗倒扣着四面八方地展示了一番,尤其得意地朝裴濯扬了扬下巴。裴濯只是笑着摇头。
高廷没料到窈月如此海量,看着自己手里的一大碗酒,咽了咽唾沫:“我也干了!”
“老哥哥慢点,不急。我再来一碗陪你喝!”说完,窈月又要往自己的海碗里倒酒,却被裴濯挡住。
“适量饮些就好,当心醉了。”
“我酒品很好的,就算醉了,也只是闷头睡上一觉,不闹人。”窈月说着,突然靠近裴濯,在他耳边忍着笑意低语道,“而且他们被骗了,这根本不是真正的桐陵酒,远不足以让我醉。”
窈月夹着酒气的嗓音灌入裴濯的耳中,激起了一阵温热酥痒的异样感,裴濯明显地怔了怔,而后他稍稍往后退开几分,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仔细品了品:“还是少……”但他转头再看向窈月时,她已经又端着满满一大碗的酒,在旁人的起哄声里豪饮起来了。
窈月刚把酒碗喝得一滴不剩,裴濯的声音就又从身后传了过来:“别再喝了。”
“放心,我一会儿就装醉,”窈月用海碗挡住大半张脸,朝裴濯眨眨眼,狡黠之色一览无余,“给他们留点面子。”
江柔默默地看着窈月和裴濯,眼角的笑意根本藏不住。赵诚默默地看着江柔,眼中的幽怨之色越来越深。周合留意着桌上所有人,即便酒杯里的酒早被他自己换成了水,依旧喝得谨慎小心。而其中,最自在的反倒是江郎中,抱着酒坛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时不时啜上一口再眯着眼咂嘴回味。
酒过三巡,窈月装醉倒在桌上呼呼大睡,酒醺醺的高廷也终于被自己子侄拖下去时,还不忘大着舌头吩咐家人要安排好客人住下,尤其不能慢待了他那位异父异母的“小兄弟”。
好几个美貌侍婢上来,要来扶窈月下去歇息,江柔立即上前,将假寐着的窈月搀起:“我来就好,请带路吧。”
赵诚盯着江柔和窈月离开的背影,生生掐断了手中的筷子,一旁的周合见了,不由得好奇凑上来:“你这是在练什么指上功夫吗?”
窈月闭眼偷懒,任江柔搀着自己七拐八拐地走了多时,江柔在她耳边小声道:“进门了,抬脚。”窈月听话地抬脚迈过门槛,而后应该就是进了屋,因为她虽然闭着眼,依旧能感觉到明亮的光烛闪动,鼻尖也萦绕着一闻就知道定然很贵的馥郁熏香。
江柔将窈月扶上床榻,借着给她盖被褥的间隙,低声问:“没事吧?”
窈月睁开一只眼,朝江柔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江柔笑了:“那你早些休息,我也回去收拾了。”
等江柔和侍婢们都退了出去,房门也合上了之后,窈月才从床上一跃而起,却险些被眼前金灿灿的一切闪瞎眼。挂在床帐上的金钩,燃着烛火的金烛台,吐着袅袅烟气的金香炉……
这是窈月第一次见识到富贵的真实感,竟连客人住的地方都这般金碧辉煌,难以想象主人房里的又该是怎样奢侈。
“有钱可真是好啊。也别姓‘高’了,改姓‘金’吧,多应景。”窈月正掂量着手里的烛台,想瞧瞧是贴的金箔还是纯金造的时,门被敲响了,吓得她差些失手把烛台扔在地上,忙把烛台放回原地,“咳……何事?”
“郎君,屋内的净室已备好热水,可需要奴婢们进来服侍?”
“不不不必了,多谢姐姐们好心,我自己来就行。”窈月蹑手蹑脚地来到房门后,将门从内栓上,又侧耳听了听外头的动静,确定不会再有人打扰后,撒丫子跑进净室,眨眼的功夫除尽身上的衣物,跳进热气腾腾的浴池里。
窈月将自己浸泡在热水里,极为舒服地吐出一口气后,手掌上却突然传来辣辣的痛意。她展开双手,才发现不仅两掌的掌心上有道又长又深的伤痕,十指的指腹上也布满细碎的小伤口。
窈月想了想,才记起掌心上的伤应该是用绳子勒人时留下的,指腹上的伤则应该是爬那处深坑时……想起那处深坑,此时正浸在水中的窈月不禁就想起那时,她也是这样被水包围着,然后唇上覆上了柔柔软软的一物。本以为是死前的春梦乍起回光返照,但没想到竟是真的,是她和裴濯……
窈月羞得将脸也埋进水下,但没想到这反而让脑中的回忆更加清晰,她不仅和裴濯肌肤相亲了,她还用手指在他背上写了两个字!糟了,裴濯该不会猜出她写的是什么吧!
窈月越想越不安,也没有继续沐浴的心情了,立即从浴池里起身,打算去裴濯那儿探探口风,还有那块六瓣梅花玉佩的为何会落在裴濯手里,她得赶紧弄清楚。
窈月的行囊倒是也被一块送了进来,她在里头翻检衣物的时候,摸到一个圆滚滚的物件,是她之前从裴濯房里顺出来的球形香囊。她本该偷偷放回去的,但一直私藏至今,又以物尽其用的名义,塞在衣物里带至此处。若是被旁人发现自己将裴濯的房中私物这样随身带着,定会指着她的鼻子骂她痴心妄想,竟敢对裴濯有觊觎之心……
窈月将手里的香囊越捏越紧,脑子猛地轰的一声炸开:该死,自己不会是对裴濯动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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