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柔的话犹如惊雷在窈月的耳边炸响。窈月的瞳孔在瞬间收缩,嘴无意识地开合着:“他是胤……”
“嘘——你自己知道就行。”江柔抬手捂住窈月的嘴,心里却是暗暗松了口气。还好,窈月的反应在裴濯的意料之中。
昨夜地震后,江柔和赵诚因擅自离开向裴濯告罪,裴濯并未多说什么,反倒是朝江柔看过来:“我有一事需劳烦江姑娘。”
江柔略显意外地与赵诚对视了一眼,恭谨上前:“二公子请讲。”
裴濯用目光指了指一墙之隔的地方,低声道:“若明日前往北干山时,她问起我的身份,你无需瞒她,告诉她便是。”虽然没有明指,但江柔也知道裴濯说的“她”指的是隔壁的窈月。
江柔惊愣地抬起头,复又低下头,犹豫半晌才再次开口:“二公子需要我告诉她多少?”
“将你所知的都告诉她。”
江柔又低头默然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时,眼角带了几分笑意:“二公子不亲口跟她说吗?”
裴濯苦笑摇头:“我若自己同她说,我怕她多想,误会我挟恩图报。”
江柔立即了然,抿了抿嘴,眼角的笑意更多了:“二公子所虑的是。二公子放心,我会同她解释清楚,不让她误会。”
当江柔和赵诚一起从裴濯房里出来时,赵诚不解地问她:“先生既然不打算瞒小越了,为什么让你跟小越解释,论亲疏关系,也该是我……”
“傻瓜。”江柔轻戳了一下赵诚的额头,打断了他的问话。而后,江柔牵起了仍是一脸疑惑的赵诚的手,笑盈盈道:“走,陪我去看看爹怎样了。”
马车动了,车外轱辘声不断,车内却静得只有江柔一个人的徐徐低语声。
“先生带着我们过北干山时,会遇上那些前胤遗民。因为先生的身份,那些人不会为难我们,不必忧心。”江柔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但是赵……嗯,赵大哥说,北干山上还有另外一群人,被称作‘雪鬼’,是岐人派来监视前胤遗民的。我们最好不要惊动这些雪鬼,若是真不凑巧遇上了,只能让他们从雪鬼变成真的鬼。”
江柔一直等着窈月再问些什么,但窈月渐渐收起最初的震惊后,只是默不作声地盯着车内一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些事,本该由先生告诉你,但先生怕你误会,故而……”
“误会?误会什么?”窈月突然笑了起来,紧接着不再听江柔的解释,就起身掀开车帘,朝正在驾车的赵诚嚷道:“停车!”
赵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勒马停了下来:“怎……”
窈月不等车停稳,就跳了下去。外头的雪渐渐大了,窈月逆着夹杂雪粒的风疾跑起来,追上前头周合驾的那辆马车:“停!我有话同先生说!”
周合一脸莫名,却也很快就把马车驶停:“哎,张老弟,何事这样急?”
窈月也没搭理周合,直接掀开他车上的车帘,目光越过车内正在啜饮小酒的江郎中,直逼拿着书卷的裴濯,冷声道:“江郎中,烦请您去江姑娘那辆车上。现在就去!”
江郎中偏头看了看裴濯,见他只是放下了书卷并没有出声,便把酒壶严严实实地塞回袖中,下车后又在雪中慢吞吞地走了多时,等身上的酒气淡了些,才由赵诚扶着,上了江柔所在的那辆车。
窈月却没心思留意步伐迟缓的江郎中,也没顾忌浑身都戒备起来的周合,脚步铿锵地踏上车,掀开车帘入内,目不转睛地直视着裴濯坐下,却一言不发。
车帘外的周合侧耳听着帘内的动静,隔了好一会儿只听见了细微的一声轻响,像是什么尖锐物件划破空气,瞬时绷紧了摸向腰间家伙的手,厉声询问:“二公子?!”
帘内传出裴濯淡淡的一声:“无事,继续赶路。”
周合愣了愣,收回放在腰上的手,重新拿起驾车的马缰:“是。”
等马车再次行驶起来时,窈月手中的簪子尖端依旧抵在裴濯的咽喉处,随着马车颠簸,簪子一端的尖刺已经在他颈项的皮肤上划擦出了一丝血痕。
“我把你说过的话想了一晚上,原谅我脑子不好,刚刚才想明白。”窈月的声音很低也很慢,隐藏于车轮碾压在雪地的窸窣声里,但她此刻钉在裴濯脸上的目光却比抵在他咽喉上的簪子还要尖锐,“你又让江柔告诉我那些,是想让我帮你对付北干山上的岐人‘雪鬼’,还是对付雍京城里的那些大人们?”
裴濯迎着窈月咄咄的目光,脸上的神情依旧淡然,没有答话。
窈月冷笑:“昨晚你说帮我,果然是另有所图。”
裴濯还是没答话。
“我凭什么信你能帮我。”窈月冷笑一声,“你怕是还不知道,要帮我的事有多难吧。”
一直一字不答的裴濯终于开了口:“我知道。”
“令堂身陷岐宫,与你生离十年。”裴濯仿佛没有感觉到咽喉皮肤上的刺痛感,语气如常地缓缓道,“我帮你带她从岐宫离开。”
窈月没想到裴濯竟然真的知晓她娘亲的所在,甚至清楚她心中的谋划,在惊愕中沉默了片刻,才犹疑地问出来:“我娘亲的事……是我爹告诉你的?”
裴濯没有隐瞒:“是。”
“他、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中秋。”
窈月恍然,怪不得当日,裴濯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郑遂家的飞云楼上,出现在她的面前,把她从飞云楼上救下。但紧接着,她的心又是一窒,她爹为什么会把这些告诉裴濯,他不是应该盼着她和她的娘亲去死吗?
窈月稳住心神,继续直视着裴濯,嗤笑道:“我爹这样说,你就信了?你就不怕我们是串通好的,一起做局诓骗你?”
“我信张将军,”裴濯眼眸里依旧平静地毫无波澜,“亦信你。”
“我从不知,你竟这般容易轻信于人。”窈月讽刺地笑了两声,但拿着簪子的手臂略略放松了些,簪子也离裴濯的脖颈处远了些,“那你打算如何帮我?”
“我作为使团正使,能在岐国皇帝的生辰宴时入宫。彼时,我可以带你一道去。再寻机见到令堂,一同出宫。”
“不可能,宫门看守森严,娘亲根本没机会一起出来。”
“不走宫门。”
“那里没有第二条出路。”
“有的。二十五年前,岐宫中就有人从那条路逃出生天。”裴濯顿了顿,眼神微闪,“不过那是条水路,你需要练练凫水。”
窈月将信将疑地盯着裴濯,估量着他所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但最终,她也选择了信他。
窈月拿着簪子的手缓缓下移,目光也渐渐从裴濯的脸移到他喉咙上的那道血痕上,像是上好的骨瓷里被掺进了杂质裂痕,刺眼得很。她飞快地垂下眼,目光就落到自己手中握着的那支簪子上,看见了簪子尖端上沾染的一星血渍。窈月瞬时觉得这根簪子重过千斤,她无力抬手将它重新插回头顶的发束上,只能尴尬地一直攥在手里。
“我……”窈月低着头不再看向裴濯,语气干巴巴道:“我会帮你想法子应付北干山上的那些岐人细作,虽然我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但直接把他们杀死于当场,也会很快被潜藏在附近的其他人发现,你的行踪依旧掩藏不住。”
“那依你看,应当如何?”
“骗他们放我们过去。”
“你想如何骗?”
窈月咧嘴:“我自有办法。”
裴濯点点头,重新拿起书卷:“你有主意便好。”
窈月本以为裴濯即便不追究自己的以下犯上,起码会再苛责自己的冲动几句,但等了许久都没听见声音,便抬眼看过去,却见裴濯像没事人一样看起了书,可他的脖颈上的那道血痕还渗着血珠,不禁问:“你……您不对我说,或者对我做些什么吗?”
“做什么?”
窈月愣了愣,然后上前,拿走裴濯手里的书卷,将那支簪子塞到裴濯的手里,然后握着他的手抵在自己的喉咙上:“这样,您也在这里划我一道口子,就当我给您的赔罪。”
“胡闹!”裴濯挣开窈月的手,下一瞬就将那只簪子从车窗扔了出去,蹙眉看着她,目光是从未有过的严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无需赔罪,我也不用你这样的赔罪。”
窈月怔怔地看着空无一物的手,小声嗫嚅道:“可、可是,我……我……”
裴濯看着无措又茫然的窈月,叹了口气:“你若觉得过意不去,便帮我包扎吧。”
窈月点头如捣蒜:“好好好!”
车上还留着江郎中的药箱,窈月在里头翻找了好一阵,找到了创伤药和干净的纱布。
“我先给您上药?”窈月拿着药瓶,询问似的在裴濯的眼前晃了晃。
“嗯。”
得了裴濯的允许,窈月才再次上前。裴濯将头靠向一旁的车壁,露出那截脖颈,好让窈月上药包扎。
窈月盯着那道虽浅但留在咽喉致命位置上的伤。当时她的手只需往前几寸,或是马车用力颠簸一次,此时世上就已无裴濯这个人了。想到此处,她的心里陡然生出强烈的后怕,她无法想象,裴濯死在她的手上,甚至,一想到“裴濯死”这三个字,心里的某个地方就像被无数把刀绞在了一起,痛得她难以呼吸。
裴濯本是用书挡在脸前,让自己混乱的思绪都凝在书页上,却听见身前传来异常的吸气声,放下书看过来,见到的却是窈月越来越红的眼睛:“怎么了?”
“对不起……”窈月想要道歉,但出口的话却是一声声的抽噎,“我……我……我不是故意……我……”
大颗大颗的泪随着窈月的啜泣声,落到裴濯的脖颈上,又顺着向下的弧度滑进他的衣领里,很凉又很烫。
“没事的,我没事的……”
驾车走了好一段,周合还是觉得不安,将马车的速度放缓,偷偷掀开车帘往内一看,看见的就是窈月大半个身子倒在裴濯的怀里,裴濯则用手拍着窈月的背好声好气地哄着她。
周合瞬时被吓得三魂七魄离体,忙将帘子放下重新做直身子,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暗道:乖乖,自己最近怎么竟瞧些不该瞧的画面,果然要听命做事才安全,贸然擅动要不得啊要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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