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经年靠在牢房的墙壁上,人穷途末路时总会回想自己的一生,有些话说给周嘉南听,总好过写在锦衣卫的墙上,牢房塌了可能都没人愿意看一眼他写了什么。

    “周兄,其实我特别羡慕子深,生的好看,人又聪明,什么书他只要看一遍就能记下来,不像我,要背好多好多遍才能记下来。子深十几岁考府学就能考第一名,荒废多年,洗心革面第一次考乡试就能中解元,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本事的。其实大多数读书人都跟我一样,没有那样了不得的天赋,也没有那么灵光的脑子,大家都是靠着苦读熬出来的。可我们骨子里是一样的,我们都有读书人的风骨,君子坦荡荡,有所为有所不为。

    我家世代经商,是江阴一代有名的富商,吃穿不愁,可我从小就知道我是个资质很普通的人,我没有大哥那样做生意的天赋,也没有二哥那样八面玲珑的本事,唯一算作优点的,大概就是书读得还可以。我家有一个万卷楼,里面有好多书,我从小就泡在里面,看着那里面的经史子集我心里就心生欢喜。后来长大了我就去考了科举,乡试考了好几年总算是中了个举人,我爹高兴坏了,我家这一百多年就出来我这么一个读书人,他们没想到我这样的无用之人居然有一天也能做官光耀门楣。

    第一次堂审之前,大概连子深都以为我是怕死才写下供状的。我骨子里就是个生意人,趋利避害我最清楚,只有假意招认,写下一个错漏百出的供状,我们才能活到堂审那天。我不怕死,读书人最怕污名,我也怕。可周兄你说得对,这件事总要有一个结果,与其我们俩不明不白的死在锦衣卫将来不知道被破多少脏水,那还不如那这个污名就让我来担,命我来抵。这样至少还能保得住子深,他是个才子,将来要入朝为官的,他的命比我值钱得多。”

    周嘉南不以为然的摇摇头,若论贵贱,他的命便是最低贱的那种,可他不信命,凭什么自己就低人一等,他偏要爬到高处,做人上人。他侧目看着李经年道:“命都是一样值钱的,你只是时运不济。若是寻常人,大抵会选择拼个鱼死网破,抢那半分生机,就算不能,多带一个,黄泉路上也不孤寂。”

    李经年摇了摇头,鱼死网破于他一点意义都没有,他叹了口气道:“周兄,如果有来生,我不想再做读书人了,我也不想来京城了,就做个,贩夫走卒吧,在小镇乡间,自由来去。”

    “来生之事,何其飘渺,若能选,这世间那还有这么多疾苦?”

    “是啊,人之命运,半点不由人。”

    沈云舒自从上了马车就一言不发,梦娘时不时看她一眼,也没说话,路程过半时,沈云舒再也忍不住,便开口道:“姑娘,对不起,我骗了你,我当初不是因为浙江大旱被卖到这的,是因为我杀了人,才逃到这里来的。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只是怕你知道了会不肯收留我把我赶出去,我也怕你知道了会连累你。姑娘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我如果再有一句假话,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梦娘望着她,问道:“那你后悔吗?”

    沈云舒摇摇头,梦娘接着问道:“那几个死人该杀吗?”

    “该杀!”

    梦娘点点头,便开始整理衣袖,随口答道:“那就行了。”

    沈云舒疑惑道:“姑娘,你没有别的要问了吗?”

    “有什么可问的,杀该杀之人,官府不管,老天不收,难道还不许我们自己动手吗?至于前因后果你若想说自然会跟我说,不想说我也没必要一定要知道。比起别人说的,我更相信我看到的,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有数,不会因为别人三言两语就动摇。”

    沈云舒感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的从眼中流出,她扑进梦娘怀里,她很想跟梦娘倾诉自己心里的苦,可又不知从何说起。说什么呢?说自己从小大大那些痛苦的经历?说自己是如何不堪受辱才杀了人,还是说自己其实真的很喜欢朱翊珩,却屡屡欺骗算计他让所有人都以为这也是她的一句谎话?说自己其实也知道他是个生性凉薄之人,却还是忍不住想靠近他?说明知自己身份低微,对他来说连利用价值都没有,却在被他丢在地上羞辱自己贱命一条的时候依旧会愤愤不平?

    诚然,她是很喜欢朱翊珩,可她更爱自己。人必其自爱也,而后人爱诸;人必其自敬也,而后人敬诸。这世道便是这样,人生来就分三六九等,而女人则又被世人更轻贱些。可凭什么这样?凭什么她们的命就要比男人轻贱,比王公贵族轻贱?她总是为此难以自解,她无力改变,却也不愿接受,因此只能用一种并不聪明的手段跟自己的命运困斗,所以她杀了那几个农户,所以她逃到了京城,所以她入了教坊司。至少先活下去。可然后呢?自己这样逆流而上到底是为了什么?就只是为了逆流本身吗?

    沈云舒忽然想起被锦衣卫抓走的兰姑。若罪名坐实,便是死罪,连忙擦了眼泪起身问道,“姑姑怎么样了,可脱险了?回教坊司了吗?”

    梦娘眉头微蹙,眼里闪着泪光,却依旧强撑着没有哭出来,“姑姑她……回不来了。”

    沈云舒一脸错愕,“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今天下午,宫里来人说姑姑已经……”

    “怎么会这样?是皇上知道了姑姑和江辰的关系吗?”

    梦娘帮沈云舒拢了拢散落的头发,“这件事说来话长,等回去我慢慢跟你说。”

    约莫过了一刻钟,马车到了教坊司,沈云舒先下了马车,随后回身扶着梦娘下车。两人刚进去,便见瑞荷皮笑肉不笑的带着几个锦衣卫走过来,似乎来者不善,沈云舒本能的挡在梦娘前面,厉声道:“你们要干什么?”

    瑞荷拈着手帕笑道:“不干什么?梦娘妹妹今日操劳到现在,姐姐这不是出来迎迎妹妹吗?”

    “姐姐有心了,今日确实有些累,我便回去歇着了。”梦娘说罢也不看她,便要往楼上走。

    瑞荷伸出手拦在梦娘前面,梦娘侧目看她,眼神冰冷锋利,有些不耐烦道:“姐姐这是何意?”

    “妹妹既然如此辛苦,不如交出姑姑留给你的东西,由我来接管教坊司!”

    梦娘冷哼一声,一脸不屑道:“瑞荷姐姐,你这话说的好生奇怪,今日宫里传旨的公公说的明白,教坊司一应事宜按姑姑生前意思处理。姑姑生前说了将教坊司交由我打理,白纸黑字,我也给众人看过了,妹妹这是还有什么异议吗?”

    瑞荷眉毛一挑,故意提高了音量道:“姑姑说没说过这种话,口说无凭,死无对证。至于书信,你素来擅长书法,谁知道是不是你伪造的。今日宫中那位公公也说了,教坊司的事咱们自己做主。梦娘妹妹,你年纪比我小,平素也不是爱管事的,何不把这些烦心事交给我,你继续清清静静的做你的花魁娘子。我保证,你的吃穿用度一定还和姑姑在世时一样。”

    “我若是不答应呢?”

    “妹妹若是这样不懂事,姐姐就要教一教你规矩了。”瑞荷说完,挥了挥手,身后的锦衣卫便上前来要抓沈云舒和梦娘。

    梦娘厉声喝止他们道:“你们这些锦衣卫是谁的手下?真是好大的狗胆,你们不知道我与你们指挥同知赵大人关系匪浅吗?”

    为首的锦衣卫撇撇嘴,嘲笑道:“指挥同知?他今日已经被陛下降了职,还打了五十廷杖,怕是没时间管你!”

    梦娘不怒反笑,打量着他道:“看起来是姜指挥使的人了!我奉劝一句,诸位大人最好不要插手,不然一会出了什么事情,我可概不负责!”

    那为首的锦衣卫没想到梦娘丝毫不畏惧他,还口出狂言,便威胁道:“你这女人好大的口气,你若再不交出东西,我们就把你抓回锦衣卫,严刑拷打,还有你身边这个小丫头,待会儿我们就把她衣服扒光,哥几个乐呵完了再把她扔到大街上去。”

    “姜指挥使带出来的人就这点手段,只会与弱女子为难,怪不得不得圣心!”说罢从给袖子里拿出一个哨子,吹了几下,霎那间一群黑衣人便不知从何处翻身而下,那些还未来得及防备的锦衣卫打的七零八落,然后熟练的将他们捆了起来。

    “姑娘,怎么处置?”

    梦娘狠狠的踩在方才口出狂言的锦衣卫头领胸膛上,冷声道:“把他们痛打一顿,不伤性命,然后把他们衣服扒了,扔到大街上,扔远点!”

    “是。”几个黑衣人三下五除二就把人拎了出去处理。

    眼见着清了场,梦娘笑着朝瑞荷走过去,瑞荷惊慌失措的连连后退,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梦娘俯身摸了摸她的头发,瑞荷看着她身后的黑衣人,哆哆嗦嗦道:“妹妹,好妹妹,姐姐一时猪油蒙了心才做出这等蠢事的,是姜育恒,姜育恒逼着我替他办事,我都是被迫的,妹妹绕过我这次吧!”

    梦娘唇角带着笑,眼里却带了杀意:“无心?被迫?刚才不是还让那几个锦衣卫把我们俩扒光了扔大街上吗?这会又装无辜了?这三年,明里暗里你都没少跟我为难吧,我念在大家都是苦命人,懒得与你计较,可你今日居然起了这样歹毒的心思,我必得给你点颜色看看。”说罢揪着她的头发将她狠狠扔到地上,对身后黑衣人道:“把她手脚打断,舌头拔了,捆了扔进柴房,一日给三顿清粥,不许她自尽,让教坊司的姐姐都看看,谁再起这样的心思,这就是下场。”

    “是。”

    “不要啊!妹妹,妹妹你再饶我一次,我不敢了!”瑞荷被拖走的时候还一直挣扎求饶,眼见着没了活路,便诅咒道:“陈绮梦,你个毒妇,我会化作厉鬼看着你不得好死,看着你永不超生!”

    诅咒的话还没说完,一阵撕心裂肺的声音就传了出来,是瑞荷被拔了舌头的声音,教坊司众人看着梦娘的眼神,陌生又恐惧。

    梦娘面不改色转身对众人道:“大家都看见了,姑姑虽然不在了,可教坊司的规矩还是和从前一样,任何人想在这里闹事的,都先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我虽然年纪小,可这些年也是大风大浪过来的,眼里可揉不得沙子,诸位若是觉得我虚张声势,尽管试试!”

    沈云舒看着鸦雀无声的众人,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没认识过梦娘,她远比自己以为的更坚强,更勇敢,也更有手段。

    第二日,程华青早早起床吩咐下人做了程深喜欢的早饭,去叫父亲用饭的时候却叫了半天无人开门,府中下人说,程深一晚上都待在书房。程华青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连忙敲书房门,无人应声,心里更是不安,便叫下人撞门而入,进门的一瞬间,便看见程深直直的吊在房梁上,程华青顿时只觉得万念俱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辰时三刻,成明帝派人去锦衣卫宣旨:李经年贿赂程府家丁,获取会试题目,科场舞弊,证据确凿,褫夺一切功名,永不录用。江辰贬为小吏,永不为官。

    出狱之时,李经年伸出手想扶着重伤的江辰,却被一把推开,他指着李经年骂道:“我真是瞎了眼,居然跟你这样的人同吃同住这么久,我把你当兄弟,你竟然是这样不堪的人,为了功名利禄居然科场舞弊,你不配做读书人,更不配做我的朋友!”

    李经年颓然的坐下地上,他不知如何解释,说什么呢?说自己本来预备把命赔给他的,说到底是自己害了他,若不是遇见自己,他如今应该已经连中三元了,可若不是遇见江辰,他现在应该有一次落榜回乡,准备下一次春闱了,所以到底是谁误了谁呢?命运如此,环环相扣,纵然不相遇,便能躲过吗?千言万语,最后却只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他默默看着江辰父子离开,自己才走出诏狱,他迎着阳光却觉得恍如隔世,他看着自己身上破破烂烂的襕衫,直接脱下来扔到了河里。他拿出身上唯一值钱的玉佩换了十两银子和一块打火石。放人的时候锦衣卫将从客栈搜出来的四书五经一并丢了出来,他抱着这些书走了好远,忽然,他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将书放下,堆在地上,用火石点燃了最上面的一本,然后眼睁睁的看着他这些年的心血全部化为灰烬。

    李经年当天便雇了马车离开京城,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地方了,从今以后,他再也不是读书人了。他后悔来京陈,后悔考科举,不过他从来没有后悔遇见江辰,更没后悔顶罪,今时今刻心意依旧如此。他宁愿江辰恨自己,恨自己毁了他的大好前程,恨一辈子总好过背负在对他的愧疚过一辈子要好的多。江辰那样耀眼人,就应该昂首挺胸的过一辈子,哪怕不考功名,他也会是名垂青史的大才子。

    江辰被父亲扶着走出诏狱的时候,阳光洒在他身上,他本能的眯了眯眼睛,只觉得脚步沉重。他此时并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反而只觉得心痛如绞,他很想质问那些官,自己明明没有舞弊也没有犯错,为何会被这样判决。可他心里又似乎已经有了答案,那天大殿上那个郡主娘娘,赵康时的指控,父亲的异样,若再生事端,只怕他与父亲连锦衣卫大门都走不出了。两人沉默着往前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前面街市上忽然人头攒动,只听路上有人兴奋的喊着“发榜了!”

    原来今日便是发榜的日子了。江森看着江辰失魂落魄的样子,怕他触景生情,便道:“辰儿,咱们找个客栈歇下,给你调养好了,咱们就回家。”

    “爹,我想去看看。”

    “辰儿”江森无奈的看着心意已决的儿子,只能无奈道:“好吧,爹陪你去。”

    江森扶着儿子慢悠悠的走到皇榜下,又艰难挤到了能看清上面文字的位置,只见最左边赫然写着一甲第一名,柳宜年。

    是他!江辰见过柳宜年,在尚书公子的酒宴上,柳宜年远远坐着,并不忙着跟众人推杯换盏,而是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像一个一尘不染的谪仙。江辰还记得那天还跟李经年取笑他,说他这个人太规矩,太无趣,就像一个照着端方君子模子刻出的泥塑,毫无生气。不过他确实既有天赋,也有才华,状元之于他倒也不算辜负,只可惜,不如自己。

    江辰落寞的推开父亲,一瘸一拐的走回客栈,江森怕他摔倒,便一直跟在他身后一步远的位置。

    两人进了客栈房间,江森安慰道:“辰儿,其实做官也没什么好的,稍有不慎就要人头落地,爹从来也不指望你能大富大贵,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了。”

    江辰闻言只觉得心中一股无名之火燃起,便起身质问道:“爹,你从前不许我考科举,是不是因为我身世的缘故,那位郡主娘娘是不是真的是我母亲?”

    “辰儿,你……,你不要听别人胡说!”

    “你为何不要告诉我!为何眼睁睁看着我读书,考学,博功名,来京城!我再也不能考功名了,再也不能做官了,早知这样,我为何要走这条路!”

    江辰发疯一般的跑了出去。江森想追出去,又怕他看见自己更加伤怀,便颓然的坐下了。

    陈绮梦听闻程深过世了,心中不免悲痛,立刻便动身去程府吊唁,行至灵前,只见程华青一身缟素的跪在程深灵前,行尸走肉般的往火盆里扔纸钱。

    “华青。”

    程华青听见声音,才缓缓抬起头,看见梦娘,眼中泪水更加汹涌,她的双眼早已哭的红肿,一张脸憔悴不堪。

    梦娘蹲下按着她的肩膀道:“华青,程叔叔已经走了,你一定要保重自己,不然他在天之灵也不会安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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