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华青敛眉答道:”回陛下,父亲绝无怨恨之意,父亲一生刚直,却遭逢此事,自觉愧对陛下的托付,只能一死来向陛下证明清白。“

    成明帝闻言面色才稍稍缓和,“朕素来爱重他的才学,这正是因为他刚直,才将他调回京中,他是馆阁之才,朕有意让他入阁,才将这次春闱交给他,谁知……,罢了,事已至此,追悔无用,朕决定追封程深为礼部尚书。”

    “臣女替家父谢主隆恩。”程华青俯身叩拜成明帝。

    成明帝脸色此时才舒展开来,他对程华青道:“程爱卿只有你一个女儿,他如今突然故去,你一个女子这些日子独自操持府上杂事,想必十分艰难。朕打算为你安排几个得力的奴仆管事,你也可不必这么辛苦了。”

    “谢陛下隆恩,只是奴仆管事怕是用不到了,父亲后事已经料理妥当了,在过两日臣女想带父亲尸骨回祖籍,完成父亲的遗愿。”

    “你想送父亲尸骨回祖籍的心情朕能理解,只是你与怡王还有婚约,如今你重孝在身,本应为父守孝,可怡王已经及冠了,这婚事不宜再拖了,还是尽早完婚,你是个识大体的姑娘,你父亲也是忠臣,想必他在天之灵也不会怪罪你的。”

    程华青闻言再度跪拜道:“这正是臣女今日要请求陛下的事,请陛下解除臣女与怡王殿下的婚约。怡王殿下是皇亲贵胄,臣女身份低微,实在不堪匹配,求陛下解除婚约,为怡王殿下另寻高门淑女,门当户对,永以为好。”

    成明帝忽然脸色一沉,“这是老十六的意思?”

    程华青连忙否认,“不,这是臣女自己的意思,殿下很关怀臣女,前些日子还来吊唁过父亲,安慰我多多保重,从未提过取消婚约之事。”

    “既如此,就不要再提这件事了,你爹刚过身,朕便取消婚约,这岂不要旁人都以为朕与老十六是冷血寡恩之人吗!”

    “臣女自知这样让陛下和殿下为难,臣女能被选为王妃,已经是三生有幸,本不应推脱。只是,父亲生前的心愿便是能将毕生所学著书立说,为贫寒学子传道授业解惑,臣女不才,这些年听得了父亲一二分心得,只希望余生能在乡间专心将父亲心得写出来,这天下好女子甚多,怡王殿下并不是非臣女不可,可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女儿不能不孝,望陛下成全。”

    程华青一番话说的恳切真诚,成明帝本以为是老十六现在心思深了,觉得程家没有利用价值想另结高门,不过如果是程华青的意思,那倒是不好强求。便道,“当真是孝女,程爱卿在天之灵也可宽慰了,你心意既已坚决,朕也不好强人所难,朕便答应你,传旨赐程家良田百亩,金三百,宅两间。”

    “臣女谢陛下隆恩!”

    夜里,婢女春桃跟梦娘说门口有人闹事,一个乞丐模样的人说要找兰姑,非要往里闯,梦娘忙了一天,此时头昏脑胀,揉着太阳穴眼皮都没抬道:“赶出去。”

    “是。”

    沈云舒却觉得乞丐敢硬闯教坊司,而且不知道兰姑已经死了,恐怕真的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便拉着婢女道:“我跟你去看看。”

    沈云舒跟着春桃一路到了门口,只见一群壮汉围着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男人打,那男人嘴里一直喊着:“我要找兰姑,放我进去。”

    沈云舒总觉得他的身形有些眼熟,便拨开看热闹的人凑到前面,细看之下发现居然这被打的男人居然是江辰,连忙对那些壮汉道:“住手。”

    “沈姑娘?”壮汉们回头看见来人是沈云舒,便住了手。

    沈云舒连忙上前扶起江辰,诧异道:“江辰,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江辰本就重伤在身,五内郁结,刚才又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打,被猛地扶起来只觉得晕头转向,踉踉跄跄抓着沈云舒才能勉强站稳。好在沈云舒力气不小,两个人才没一起摔到地上。

    江辰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下,半眯着眼睛看清扶着他的姑娘时,眼中忽然有几分惊喜,随后忽然想到自己身处何地,惊喜变成了诧异,他退后了两步,反复确认眼前的人确实是沈云舒才质问道:“云舒,你怎么会在这?”

    “这个说来话长,你先跟我去楼上,我们慢慢说。”沈云舒说着便想要扶他上楼。

    江辰一把甩开她,他忽然想起刚才那几个壮汉叫她沈姑娘,不由得自嘲道:“沈云舒?你不是姓周吗?你不是周嘉南的妹妹吗?你不是说你哥哥是商户,做生意养活你吗?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在骗我!你们所有人都在骗我!为什么?你让开,我要找兰姑?”

    说罢就发疯一般的往楼上冲,几个壮汉连忙冲上去把他制住了。

    “沈姑娘,我们要不要把他扔出去?”

    沈云舒摇头道:“把他捆了,嘴塞住,送到楼上,姑娘要见他。”

    梦娘打量着眼前被五花大绑,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身上混合着血腥味和臭味的,落魄如同乞丐的人,很难想象这居然是沈云舒和姑姑口中精才绝艳,风度翩翩的大才子江辰。

    梦娘上前把塞在他嘴里的布取出来,江辰恶狠狠的看着她问道:“兰姑呢?我要见她。”

    “见不到了,姑姑已经死了。”

    江辰不可置信的摇头道:“不可能,那日在大殿上我还看见她了,不是都圆过去了吗,她怎么会死?”

    梦娘盯着他正色道:“当然是为了你,为了你能顺利脱身,好好活下去,为了这件事能永远不会再被提起,她自尽了。你若是有心,现在就应该跟你养父回江苏去,而不是待在这里质问我。”

    江辰忽然哈哈大笑,状若癫狂,笑了好一会,忽然如同魂魄被抽离一般,自顾自哽咽道:“回不去了。三天前锦衣卫去客栈抓人,我爹为了守住秘密,保住我,自尽了。”

    梦娘一脸错愕,她抓着江辰的衣领道:“你说什么?江叔他……”

    江辰眼神涣散,神情凄迷,喃喃道:“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是谁?为什么我的亲人要用命来藏住我的身份?我不想做个糊涂鬼!”

    梦娘一边给他解绳子。一边道:“你是梁国公郑泽祯和长宁郡主卫若兰的儿子,郑文远。”

    “那我爹江森又是谁?”

    “他是从前跟着梁国公出生入死的亲随,当年梁家出事,是你母亲买通了行刑的人,让你江叔带你逃到苏州,姑姑跟我说过,你养父在军队里身手最好,也是那些小将里最懂排兵布阵的人,是将才,若不是为了报恩,现在应当已经是叫得出名字的大将军了。江辰,你要知道,你亲生父母和你养父母都是很了不起的人。”

    江辰颓然地坐在地上,不停的摇头,嘴里喃喃自语道:“不可能。”梦娘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知道这些事情一时间你很难接受,我也知道你对皇帝的处置心有不甘,旁人说什么都是无用的,只一点,不要闹事,好好活下去,不论是姑姑还是江叔,他们这样做都是为了保全你,你只要活着就不算辜负他们。”

    江辰呆呆坐在地上,先是大笑,随后大哭,最后直接晕了过去。梦娘连忙让人去请大夫来,大夫诊脉后说他本来就身受重伤,全靠一口气挺了过来,如今大悲大喜,恐怕又添了离魂之症,很棘手。若是能挺过今晚,应该就能熬过去,若是挺不过,便也是命了。

    “你尽管开药,不拘价钱,务必保住他的命。”

    梦娘又让人去找了京城最好的大夫,给他施针,却没什么反应。沈云舒怕他真的死了,便一直在他耳边念叨兰姑和江叔的名字,让他不要辜负他们的牺牲,一定要好好活着。许是老天也不希望他有事,天亮之前江辰的手指忽然动了动,沈云舒赶紧叫醒了睡在隔间的大夫,继续施针,过了一会,他终于睁开了眼睛,沈云舒欣喜的抓着他的胳膊道:“江辰你总算醒了,你不能再睡了知道吗,你还认不认得我是谁?”

    江辰艰难的扯了扯嘴角道:“云舒。”

    沈云舒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怡王府,宫里的太监一大早便来宣旨说成明帝要见朱翊珩。自从上次那件事后,这还是成明帝第一次叫自己进宫,虽然不知所为何事,但有旨意总比什么都没有来的好。

    朱翊珩照例进宫拜见,成明帝也依旧如往常一般嘘寒问暖,可朱翊珩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他总感觉成明帝似乎在审视着自己,他好像在怀疑什么。

    过了一会,成明帝忽然转移话题道:“程华青今天带着她父亲的遗骨回乡了,你知道吗?”

    朱翊珩一惊,摇头道:“臣弟不知。”

    “前几日,她来找朕,请求朕取消你们的婚约。朕已经答应了”

    成明帝看着朱翊珩脸上越来越诧异的表情,意味深长道:“怎么?不是你让她来解除婚约的吗?”

    “臣弟绝无此心!华青家里突遭变故,臣弟惜她怜她还来不及,怎么会做这等负心薄幸的事情!她一定是怕拖累臣弟,臣弟愿意等她三年守孝期满再行完婚,求皇兄收回成命!”朱翊珩说的动情已经跪地叩求,成明帝见他言辞恳切,神情痛苦,便道:“君无戏言,朕既然已经答应了,就没有收回的可能,至于你的婚事,朕自有考量。老十六,这是命中注定你们没有缘分,不怪你,你现在出宫,应该还赶得上见她一面,去吧!”

    “是,臣弟告退!”

    成明帝看着朱翊珩快步离开皇宫的身影,对刘千山低声道:“你觉得老十六刚才说的是实话吗?”

    刘千山道:“老奴以为,怡王殿下年纪轻,有时候做事难免毛燥,惹陛下不快,但殿下毕竟是您看着长大的,他到底是怎样的人,陛下比老奴更清楚。殿下现在年纪见长,又没有就蕃,虽说殿下的性情素来与世无争,可别人也未必这么想,有时候,难免会平白生出一些事,到也不见得都是殿下动的心思,陛下您说呢?”

    成明帝想到了自己那几个年岁渐长的儿子,各个都惦记着他身后的皇位,浙江贪墨案,科场舞弊案,这两个大案子背后难免没有他们的参与和推波助澜。思及此处,只觉得心寒,身为皇帝,却是天下最孤寒的人,终日称孤道寡的人如何能不是孤家寡人呢?

    沈云舒看着江辰喝了药又睡着了,大夫也说好好休息没有大碍了,才放心离开。梦娘昨日说程华青要走了,自己不想看着故人一个个都离开自己,便让沈云舒替她送送,现下江辰没有大碍了,自己也应该去送送程华青了。

    沈云舒到程府的时候,众人已经收拾好了,程华青让下人赶着马车先走,她随后就到,好几车的古籍字画,看的沈云舒羡慕不已。

    “是绮梦让你来送我的吗?”

    “是也不是,其实我自己也想来送送你。姑娘害怕分别伤怀,便让我来给程姑娘送一样东西。”沈云舒说罢从怀中拿出一块玉佩和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我家姑娘说,程姑娘如果在江西遇到了什么麻烦,就将玉佩和书信一同寄来,不管多难,姑娘都一定会做到。至于银子,姑娘说程家这么多人以后又是出的多进的少,少不了用钱的地方,这些钱足够撑一段时间了。”

    程华青将玉佩收起,却将银票推了回去道:“我知道绮梦是一番好意,但我真的不缺钱,爹爹给我留了些银子,陛下又赏赐了良田,金子和宅子,我这次回去只带了一个贴身婢女和两个老仆,没什么太大的开销,生计不成问题的。我没有什么艰难的,绮梦才不容易,这钱你拿回去,眼下虽然外头看着繁花似锦,焉知以后呢,须知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绮梦用钱的地方比我更多,这银票我是绝对不会收的。”

    沈云舒见她态度坚决,便也不再强求,将银票收了起来。

    外面突然下起了小雨,程华青便撑起一把伞,遮到沈云舒头上,笑道:“看起来老天爷是想再留我一会儿,也罢,便不乘马车了。沈姑娘,愿意陪我走一段吗?”

    “荣幸之至。”

    两人便这样在雨中漫步,程华青将一只手伸出伞外,细密的雨滴落在她纤细如玉的手上,像是露珠落在荷叶上,她忽然笑了起来,“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小时候,我喜欢微雨,绮梦喜欢荷花,韩宁喜欢石榴花。那时候总觉得一辈子那么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可没想到”

    “程姑娘,你回吉安要做什么呢?”

    “我要做教书先生,让那些没有钱去书塾,却想读书的寒门学子也可以有学习的机会。这是我爹的遗愿,也是我今后毕生所求。”

    “女先生?可教书先生不都是男人吗?”

    “可并没有哪条律法规定女子不能做先生啊!为何男人做得,我就做不得?我虽没有父亲那样的才华,可终究耳濡目染学得了一二,为人启蒙足够了。我从前也以为身为女子,这一生也不过就是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从一个宅院到另一个宅院,这一辈子也就过去了。可这些天我突然想通了,我也可以不再是任何男人的附属品,就只是我自己,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这才不枉此生。”

    沈云舒看着与从前判若两人的程华青,心中忽然充满了敬意,程华青的一番话也如醍醐灌顶一般让沈云舒明白了什么,原来女子也可以有自己的理想,然后勇敢的追求它,哪怕那听起来离经叛道。

    程华青笑着将伞柄送到沈云舒手里,“沈姑娘,谢谢你,当初如果不是你点醒了我,我可能现在还在自欺欺人,执迷不悟。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不必再送了。这把伞你带回去吧,我最后再看一眼京城就走了。”

    “程姑娘,多多保重。”

    朱翊珩赶到的时候,程华青一身缟素站在桥上,像一朵摇摇欲坠的花,朱翊珩慢慢走进,给她撑了一把伞。微雨中,程华青转过身来,行礼,淡淡的笑着,眼神中却再没有半分爱意。

    “民女见过怡王殿下。”

    朱翊珩将她扶起,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我听你府上的人说你要回吉安了。”

    “正是,爹爹走了,京城于我而言不过是伤心之地,没必要留下来了。”

    “皇兄今日跟我说,你要与我退婚,我不知是谁同你说了什么,但我的心意并不会因为你父亲的离世而改变,你若愿意留下来,依旧是我的王妃。”

    “殿下,没有人跟我说什么,是我自己想通了,我不想再自欺欺人了。我知道殿下对我,一直都是谎话多,真话少,如今我要走了,殿下能跟我说一句真心话吗?”

    “你说。”

    “殿下可曾真心喜欢过我吗?哪怕一瞬间?”

    朱翊珩毫不犹豫答:“本王当然喜欢你。”

    程华青忽然笑了笑:“殿下真是毫不犹豫的骗我。”

    说罢继续问道:“那殿下对韩宁呢?真的就只有利用,没有真心吗?”

    朱翊珩忽然犹豫了,自从那日在教坊司得知韩宁的死讯,午夜梦回之时他也常常问自己,可到最后都是不知道。

    朱翊珩还未回答,程华青却笑了起来,朱翊珩的心意昭然若揭,不喜欢才可以毫不犹豫的欺骗,喜欢才会举棋不定,犹豫不前,她看着朱翊珩笑道:“只怕殿下自己也不知道吧。殿下的一分真心里总是掺着十分假意,毫不费力的就能达到十分的效果。这样看起来是一种很好的自我保护的手段,永远不用担心被人欺骗,被人利用,看似很划算,可这样殿下永远看不清自己的心意,若有一天有人用同样的方法对殿下,殿下又能分辨的出吗?希望下次有人问殿下这个问题的时候,殿下能真的明白自己的心意。”

    “那你回吉安能做什么?”

    “做个教书先生。”

    朱翊珩不解。女人做教书先生,这听起来就很可笑。但他并没有直接将心中所想说出,而是问道:“这是你父亲的的心愿吧?程大人的学生不少,最后也是以翰林学士致仕,程大人在天之灵应该也并不希望你为了他的心愿孤身一人背井离乡吧!”

    “王爷误会了,这也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而且教书育人不一定要在京城,要在翰林院,在乡间也一样可以。女人并不一定要成为谁的妻子,谁的母亲,我也可以一辈子只作我自己,做个女先生,这就是我的心愿。”

    朱翊珩一瞬间仿佛在程华青身上看见了韩宁,她怎么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又或者,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自己眼中的程华青柔弱胆小、安分规矩、知书达理识大体。自己对着程华青的时候戴着面具,她似乎也是一样,我观众生,众生观我,亦复如是。

    程华青走了一段距离,忽然回头,隔着不长不短的桥道:“我从来都不后悔喜欢过殿下,哪怕殿下对我只有利用和欺骗,但我不是一个自欺欺人的人,看清局势就会离开。山高路远,此生不见,遥祝殿下平安顺遂,得偿所愿。”

    朱翊珩望着程华青的背影,脑海中反反复复响起程华青问的那句话,他对韩宁真的只有利用吗?他只有笃定自己对她只是利用,才能坦荡的抛弃她,他一直自欺欺人的很好,看此时此刻却不知为何再也骗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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