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康时刚强撑着走出教坊司,便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人也晕了过去。

    教坊司内,沈云舒将地上的碎纸拾起,沉默着在桌子上费力的拼凑着。梦娘走过去,拂袖将纸片扫落在地,沈云舒再也忍不住了,起身指着满地的纸片生气道:“姑娘,你这是做什么?你有了这个文书就能离开教坊司,不用再留在这里交易皮肉了!你何苦拿自己的终身跟赵大人怄气呢?”

    梦娘面色如常的将地上的纸片踢开,“我没有怄气。姑姑临死之前将教坊司和姐妹托付给我,我答应了姑姑,会守好教坊司,护住姐妹,我既然答应了,就不能食言。”

    沈云舒不解,便上前继续追问道:“可姑娘也可以另寻一个性情纯良,能善待姐妹的人把教坊司交给她不也是一样吗?”

    “不一样,当然不一样!”梦娘眼里明明都是泪,脸上却依旧端着不近人情的样子,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背对着沈云舒说道:“这些天你也看到了,有的是人想趁现在打教坊司的主意,这可不是心思纯良就应付得来的!云舒,你知道别处教坊司的姑娘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沈云舒摇头,梦娘继续说道:“她们每日要接十几个客人,终日不得闲,生了病也不会请郎中,那些老鸨只会觉得她们躲懒逼着她们继续接客,天长日久若是生了花柳病,要么用烧红的烙铁治病,要么直接一条破席子卷了扔到乱葬岗。那些老鸨也曾是官家女眷,也是从那些苦日子熬过来的,可在这人不人鬼不鬼都地方待久了,会舍弃尊严,舍弃道德,变成动物,所以她们一旦拥有比其他人多一点的权利,就会用同样的手段加倍的折磨别人,压迫别人,人性如此。

    可姑姑不是这样,自从她掌管教坊司,就一直护着我们,那些小官吏家落难的女眷,家世不甚显赫,她会想法子让她们钻研才艺只做清倌,卖艺不卖身,若是家族鼎盛,无法周全,每个姑娘每日也最多只接待三个客人。若有人病了,就撤去牌子,着人请良医,不拘花费多少,都会尽力医治。而这些,都需要教坊司背后的势力才能做到,姑姑也是筹谋了许多年,才能让一切如她所愿。可云舒你知道吗?姑姑培植这些势力本来是要为自己夫家报仇的,可她放弃了报仇,选择用它来保护我们。现在姑姑走了,我要做的比姑姑更好,我要更多更大的权利,身为女子活在世间诸多不易,我将来不但要护住教坊司里的姑娘,我还想保护我能保护的人。当然,我也会亲手把钱家父子从高处拽下来,为我陈家满门洗刷冤屈。”

    沈云舒还是不死心,追问道:“可是姑娘,那你自己的幸福怎么办?”

    “怎样算幸福呢?幸福不止是男女情爱,婚姻子女,对我来说爹爹旧案能沉冤得雪就是幸福。那张文书能带给我的那点可怜的自由,远远没有我想做的事情来得重要。我不是一时冲动,你不必觉得可惜,这就是我的选择。”

    梦娘的一番话让沈云舒心中某个地方忽然打开了,程华青说女人不一定要做谁的妻子,谁的母亲,可以只做自己,她要做女先生,要让贫家子也能读书开蒙,能睁眼看世界。姑娘愿意放弃得来不易的自由,留在教坊司,挣得更多的权利,为这些落难的苦命女子撑起一片容身之处,为家族洗冤。那自己呢,自己为何不可以追寻自己的道!

    梦娘仰头,将眼泪费力的收回去,换上一张笑脸回头拉着沈云舒的手温声道:“对了云舒,周嘉南昨天来找过我,说他在城南买了个宅子,想让你搬过去住,我已经答应他了,等过些日子教坊司一切安稳了你便跟你哥哥去吧。”

    沈云舒片刻都没犹豫,便回绝了,“姑娘,我不走,我要留下来跟你一起。”

    梦娘拉着她语重心长的劝道:“别说傻话,教坊司是什么好地方,你一个清清白白女儿家怎么好在这里污了名节?我本来也预备你再长大些就给你寻个好去处,可如今你有了哥哥,便有了依靠,他虽说是个宦官,我从前也对他有诸多偏见,可昨天他跟我说了很多,我看得出他是真的为你考虑了很多,对你也是真的好,你跟着他我也可以安心了。云舒,我知道你重情义,觉得我对你有恩,想陪着我。可是没有谁能一直陪着谁,更何况有雪心陪着我,我不孤单的。”

    沈云舒用力摇摇头道:“我不走,我留下来固然是想陪着姑娘,更多是为了我自己。这些日子,我也想了许多,我从前只知道不管多难一定要活下去,可活下去是为了什么我却不知道。现在我想明白了,我想做一个有用的人,能保护自己,保护姑娘,保护我想保护的人。我从前只希望自己能活下去,现在我希望更多像我一样的平头百姓也能活下去。正如姑娘所说,教坊司每天迎来送往的都是朝廷官员,暗中也多有交易,姑娘如今和怡王殿下做了同盟,我改变不了什么,可这些官能,未来的皇帝也能,总有一天,大明能变得河清海晏,纵然不能,留在这里,尽我所能守住教坊司也是很有意义的。”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留在你的名声怎么办?将来嫁人婚配只怕都会有碍。”

    “如果喜欢一个女子,喜欢的不是她的本心,而是喜欢她的名声,这种喜欢也太扭曲了一点。若他连这种虚无缥缈的都要在意,那他又如何能接受我的过往。更何况我这辈子做不来三从四德的贤妻,何必强求姻缘,与其被一辈子困在一个小院子里闭门不出,我反而觉得自由自在的日子更舒心,我一辈子陪着姑娘,不好吗?”

    梦娘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好啊,求之不得。小云舒长大了,也有自己想要的人生了,不管你如何选择,我都支持你。”

    五日后,怡王府。

    “殿下,沈云舒求见,说是陈姑娘有话带给您。”

    朱翊珩正自己跟自己下棋,听见沈云舒求见倒也没多诧异,若陈绮梦真心合作,现在也该有动作了。他替右手下了一手小飞,才开口道:“让她进来。”

    不多时,沈云舒便进来拜道:“云舒拜见怡王殿下。”

    “免礼。何事啊?”

    “回殿下,姑娘昨日听闻科场舞弊案程大人自杀后,圣上就随便找了个由头把当初举报此案的刘常抓起来了,现下正在审理。姑娘说这是一个拔除钱家爪牙的好机会。”

    “哦?刘常不过是小角色,能除掉谁?”

    “吏部尚书,林安国。”

    沈云舒说着将一个宝石钗子递给朱翊珩,朱翊珩扫了一眼只觉得有点像去年波斯进贡的红宝石,便问道:“这是从何处得来的?这跟你说的事情有何干系?”

    “几天前有一个从泉州来的客商送了我们姑娘几件红宝石首饰,姑娘一看便知那是波斯国的货色,就问那客商是从何处得到的,客商便说是就在当地买的,老板认识市舶司的人,说是可以安排商人私自出海,市舶司有京城里的大官撑腰,故而能弄来这种稀罕货色。这种成色的从前都是进贡给皇上的,这两年民间才得见,贵得很呢!恰好程深大人的故交张正元正任泉州通判,姑娘便连夜给程姑娘送去了书信,程姑娘回信说,张大人正在查这件事,不过现下市舶司能主事的几个人都是林安国举荐的,而且上个月林安国父亲七十大寿,市舶司悄悄往他老家送了五十万两银子。听说,刘常诬告也是林安国指使的,若是能上达天听,若是数罪并罚,林安国应当是活不成了!”

    朱翊珩端详着钗子,心里盘算着胜算,之前的浙江贪污赈灾粮饷一案,成明帝心中对钱尚父子和林安国应该就有了芥蒂,若是加上指使刘常诬告,再加上授意市舶司公权私用,数罪并罚,却是没可能活了。

    第二日,这宝石钗子便送到了成明帝眼前,不过送的人自然不是朱翊珩,而是周嘉南。科场舞弊案之后,成明帝让周嘉南领着东厂和御马监俩处的差事,让他审问刘常诬告一案,刘常为了活命,自然到处攀咬,不但说林安国指使他,钱家父子也不能幸免。今晨,周嘉南带着刘常的供状和这个宝石钗子面圣,他说宝石钗子是在宫外探查时,从一个商人身上看到的,那商人说是在泉州买的,只当是普通宝石,并不知是贡品,问成明帝如何处置。

    成明帝案头正摆着都察院一个小官递上来弹劾林安国的折子,其中有一条便是泉州市舶司行贿一条,如此看来,恐怕确有此事,加之看了刘常的供状,心中更是怒极,便当即对刘千山道:“让人通知锦衣卫,着手派人去泉州彻查这件事”说罢对周嘉南道:“有些人手伸的太长了,就收不回来了,既然这样,朕就得帮帮他。朕已经给过他一次机会了,没有第二次了,你继续审刘常,还有,让东厂的人暗中把林安国抓起来,别惊动他家人,好好审审。”

    “是。”

    清明节后,宫里传来消息,说是一直在宫外道观修道的太后娘娘要回来了,太后自从十年前成明帝第六子,第七子接连夭折,便自请出宫修道为宫里祈福,一起带走的还有当时年仅五岁的嘉善公主。此次太后要带嘉善公主回宫,成明帝自然心中欢喜,早早就让人将太后和公主的寝宫修葺一番。

    可若说有谁不高兴,那必然是姜贵妃,太后离宫前最不喜欢的宫嫔便是姜氏,嘉善公主生母本是姜贵妃宫中婢女,被成明帝宠幸后封为美人,后来被成明帝冷落后,被姜氏害死,她假意慈爱将嘉善公主养在自己宫中,却暗中虐待,小公主险些丧命,可姜氏当时正得盛宠,成明帝又对这个女儿不甚上心,便也没处置,太后这才将嘉善带出宫修行。如今自己年老色衰,恩宠也不似从前,尤其这一个月,成明帝竟一次也没来,如今这老太婆也要回来了,自己以后还能用好日子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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