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娘总觉得今天可能有事要发生。

    昨日夜里沈云舒回来整个人就奇奇怪怪的,今日晨起自己的眼皮就一直在跳,白日里还摔碎了茶盏。本来看天色渐暗依旧平安无事心里略略松了一口气,谁知沈云舒突然跑进来说徐大人派人来请了,本来约好明日谈一些茶叶走私生意,可突然说明日有要事,故而把时间改到今晚。梦娘心里存疑,可一想到毕竟见不得光的走私生意,夜里谈倒也正常,便和沈云舒带了两个仆从坐在了去京郊的马车上。

    小半个时辰,马车才晃晃悠悠到了地方。梦娘方掀开轿帘,目之所及十分荒芜,附近只有一座小小的茶寮,凉风阵阵吹的她后背发凉。她明明记得约定的地点是京郊碧溪茶舍,可此处连个人影都不见,如此荒凉,哪里有茶舍的样子,便警惕的转身对沈云舒低声道:“云舒,是不是走错路了?徐大人跟我们约的不是碧溪茶舍吗?这是什么地方?”

    沈云舒探出脑袋四周看了看道:“没错啊,这就是碧溪茶舍。”说着便跳下了马车,从仆从手里接过灯笼给梦娘照明,伸出手道:“姑娘,就是这里,徐大人已经到了。”

    梦娘心想沈云舒办事向来谨慎,便放下戒心扶着她的手下了马车。两人方绕过马车,走了一段,便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背影。沈云舒刚要喊人,梦娘却死死攥住了她的胳膊,转头看向沈云舒,红了眼眶压低声音问道:“你知道他是谁对吧?你跟他串通好了把我骗来的!”

    沈云舒想抽回自己的手却失败了,只能叹气道:“姑娘,你心里根本就没放下柳大人,何必自欺欺人呢!柳大人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了,他只是想再见你一面,就算不能在一起,你也应该亲口跟他说清楚啊!”

    梦娘听到柳宜年要离开京城,手一松,沈云舒赶紧把手臂抽了出来,随即把手里的灯笼塞给梦娘:“见不见随你,我去那边把风!”

    梦娘还未来得及反应,沈云舒已经跑远了。她提着灯笼站在原地,犹豫良久才缓缓转身,向前走了几步。他就站在离她十步远的地方,长身玉立,似乎是在望月,又似乎在思量什么。

    她已经多久没有这么近的看过他了呢,虽然只是遥遥一个背影,她就站在那里,不敢上前,也舍不得走。柳宜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蓦然回了头,只见一个少女提着灯笼,昏黄的灯影映出一张芙蓉面,他生怕眼前人只是梦幻泡影,疾步走过去,在她还未来的及逃走时一把拉过她将她拥入怀里。

    还好,不是梦。

    柳宜年的声音因为过于激动而有些颤抖,“念真,我终于见到你了。”

    梦娘眼中一滴泪划过,念真,还是父亲为自己取的小字,已经很多年没人这样叫她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柳宜年的身上还是熟悉的沉水香的味道,闻着让人很安心。她伸出手想回抱住他,手臂却在半空中停住了,她贪恋这个温暖的怀抱,可如今的她,还配拥有吗?她闭上眼,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用力推开了柳宜年,温暖抽离的那一刻,她只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也抽离了自己。

    她抬头望着柳宜年,一步之遥,他还跟从前一样,如玉君子,微风吹过,她闻到了自己身上的香粉味,她忽然觉得此时此刻浓妆艳抹的自己,一身的风尘味。她羞于面对柳宜年,转过身去,不敢再看他。

    “念真,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梦娘仰头忍住眼泪,强撑着笑了笑,“好?好的不得了!每天都有不同的男人陪我睡觉。柳大人,看到我如今的样子,很失望吧!”

    柳宜年心里一阵刺痛,不是因为难堪,而且因为心疼。这些话他听着都这样难过,她又是怎么熬过来呢?她那样骄傲高洁的一个人,如何忍过日复一日的羞辱与折磨?

    梦娘仰头擦了擦眼泪,端着一脸冷漠的转过身,“今日我既来了,有些话便与柳大人说清楚。我们的婚姻之约早已作废,你如今状元及第,登阁拜相指日可待。你放心,我不会让从前的事阻了你的青云路,断了你的好姻缘。”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柳宜年急得想牵住她的手。

    梦娘甩开他的手冷声道:“可我是这个意思。柳公子,你是状元,是翰林院修撰,将来是要入馆阁的。我是官妓,这一辈子都要在风月场里打滚的,我们不是一路人,从前那些事我都忘了,你也忘了吧,这样对你对我才是好的。”

    “忘?你要我如何忘?从我八岁第一次见到你,我们之间十年的点点滴滴你要我从哪里开始忘?”

    柳宜年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块玉佩。当初陈家和柳家的文定之礼是一对玉佩,两块合在一起是花团锦簇,团圆美满的意头。

    “念真,你还记得吗?我们的这对玉佩是你亲自画的样式,我去找工匠一点一点刻出来的。这几年,我一直贴身带着,从未离开我片刻。”

    梦娘低头看了一眼玉佩,眼中有泪光闪过,面上却冷笑道:“是吗?可我的那一块,早就扔了。这些琐碎的事,我也早就忘了。柳大人还不知道吧,已经有人答应我会帮我拿到特赦文书,到时候我就跟他从良了,我与他也算是情投意合。我已经向前看了,希望你也是。若柳大人没有别的事,梦娘就告辞了。”

    柳宜年看着梦娘决绝离开的背影,从袖子里抽出匕首,没半点犹豫便划向了自己的左手。

    “啊!”

    梦娘听见柳宜年的喊声,猛地转身,只见他似乎十分痛苦的半蹲在地上,左手都是血。她一时间什么都顾不得了,疯了一般跑过去牵起他的手,只见手掌上的伤口又深又长,足足有两寸半,不停的往外流血,她拿出帕子想帮他包扎伤口,可手却一直在抖。

    “伤口怎么这么深,你有没有看清是伤你的歹人长什么样子?不行,得赶紧找郎中看看,快,跟我上马车。”

    梦娘要拽着柳宜年起身,却发现柳宜年居然在笑,她低头看见脚边那把沾了血的匕首,忽然明白了哪里有什么歹人,分明是他自己划伤的。

    “快点起来跟我去找郎中啊!”梦娘看着岿然不动的柳宜年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柳月溪你疯了吗?你怎么能划伤自己的手,你是读书人,手最宝贵了,你不想要了吗!你快点跟我走啊!”

    柳宜年起身,用袖子为梦娘轻柔的拭去眼泪,柔声道:“你不是已经跟别人情投意合了吗,还管我的死活做什么?既然不在乎我,那你哭什么?”

    “你怎么可以用这种方法试探我!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你……”

    柳宜年伸手把她揽入怀里,在她耳边轻声道:“不这样,我怎么知道你心里有我呢。念真,不要再推开我了。我们的婚约是我们两家共同定下的,你一个人说了不算。只要我不同意退婚,婚约就依然有效。等我从台州回来,有了政绩,我就帮你脱籍,让你做我柳宜年名门正娶的妻子。”

    “你是疯了吗?你是文官,娶脱籍从良的官妓,你的官声还要不要了!”

    “若我的官声因为我娶自己的未婚妻就坏了,那只能说明我为官不善。我若这样不中用,这官不做也罢。”

    梦娘多希望自己此时能自私一点,能贪婪一点,能心安理得的接受这份上天恩赐的失而复得的爱。她喜欢柳宜年,非常喜欢,可她不希望柳宜年的人生有任何的污点,哪怕哪个污点是自己。

    她终究还是推开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尽量冷静的说道:“柳宜年,你为什么不能清醒一点,我已经……我已经是残花败柳了,你我配不上你,你一定要我把话说的这么明白吗!”

    柳宜年将她的身体扳正,坚定道:“你不要这样说自己。我从来没这样看你,我也不希望你这样看自己。”

    “我知道你是君子,你可以不在乎,可我做不到,我觉得我自己很恶心,我……”

    梦娘没有办法在他面前说出更难听的话,哪怕是诋毁自己让他放弃,她也说不出口。

    “念真,清白不是生在自己身上,长在他人嘴里,清白在乎心,品行高洁便是清白。”柳宜年的声音依旧那样清澈温润,他向前走了几步,温柔的捧起她的脸道:“念真,你不是残花败柳,你也没有做错任何事,你比我,比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要更坚强勇敢。所以是我配不上你,不是你配不上我。”

    梦娘的眼泪一串串的落下,她的理智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她要如何拒绝他的情义呢?纵然再重来一万次,每一次她也都会爱上柳宜年。

    “你还是不肯接受我吗?再过几天,我就要去赴任台州知州了,那边正在打仗,万一我回不来了,你就当骗骗我…”

    梦娘连忙捂住他的嘴道:“不许胡说。”

    柳宜年握住她冰冷的手,认真道:“念真,我一定会为陈家翻案洗冤的,这条路我会陪你一起走下去,你不再是一个人了。”

    梦娘再次落入了那个温暖踏实的怀抱,这一次她没有再推开,而且环抱住了他。

    纵然不堪匹配,她也想为了自己贪心一次。

    怡王府,

    “你是说李文华提议让跟他一起弹劾张廷彝的小御史接任浙江巡抚?皇兄同意了吗?”

    “周公公说现在还没有。”

    “柳宜年自请去台州做知州?”

    “正是。”

    朱翊珩有些玩味的笑了笑,浙江现在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心里已然有了盘算。这次还真让那个叶神仙说中了,这个浙江他还非去不可了。

    翌日,都察院里突然有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御史,抬出大明祖制上疏劝谏成明帝,万望早日给诸位皇子封王确立封地,并尽快让赵王,怡王等成年的藩王早日就藩,以正人心。

    成明帝大怒,下令把这两个御史一人廷杖二十,可舆论的口子却就此打开,钱党本就看赵王不顺眼,有人出头,自然借机让自己人纷纷上疏劝谏就藩之事。

    赵王的党羽自然出面横推竖挡,说什么法理不外乎人情,先祖也会体谅陛下的拳拳爱子之心。成明帝心里早就有主意,给诸皇子封王,选封地自然可以应允,但让赵王此时就藩却绝不可能,一方面他需要赵王制衡太子,需要清流制衡钱党,另一方面,赵王狼子野心,纵然去了封地,这绝对不会安分守己,反而会起兵谋逆,与其放虎归山鞭长莫及,倒不如把他放在眼皮下面来的稳妥。

    这日,他召朱翊珩进宫陪他下棋,顺便给他几个侄子选定封号。

    成明帝给三皇子选了个惠,给四皇子选了个颍,到五皇子这,却把笔递给了朱翊珩,示意他来写,朱翊珩连忙推辞道:“臣弟不敢僭越。”

    “朕让你写!没有什么僭越的!”

    “是。”朱翊珩接过御笔,思量片刻写下了一个安字。

    成明帝看着纸上的字问道:“安?何解啊?”

    “和好不争曰安,小五素来淡泊,倒是适合这个字。”

    成明帝十分满意的点点头,把三个写好的封号递给刘千山,对朱翊珩道:“老十六,来,过来,再陪朕下盘棋。”

    朱翊珩觉得时机到了,便跪下道:“皇兄,臣弟有事相求。”

    成明帝不明所以,眉头一拧问道:“何事?”

    “臣弟如今年岁渐长,实在不应再留在京中,请皇兄允准臣弟就藩。”

    “你也听到那些御史的陈情了?那些文官迂腐!你不必理会。朕是天子,朕不许你走,谁敢赶你走!”

    “臣弟心里也舍不得离开皇兄。可如今太子和几个皇子也大了,臣弟再留在京中,难免他们会觉得臣弟别有所图。做叔叔的,别的也做不到,让他们少废些心思也是好的。”

    “这话不对,他们连你也要疑心不成?”话虽这样说,成明帝心里也清楚自己那几个儿子不是省油的,朱翊珩再留几年,猜忌算计都是在所难免的。

    “皇兄,臣弟虽然愚钝,但也不傻。总归是要走的,何苦因为臣弟让群臣烦扰皇兄,让叔侄互相猜忌呢?”

    成明帝沉默片刻道:“可你连王妃都没娶,你让朕如何放心的下!”

    “皇兄若是真心疼臣弟,不如赏臣弟个恩典,就藩的地方让臣弟来挑。”

    “那你想去何处?”

    “皇兄知道,臣弟向来喜欢收集名师画作,自己对其也颇有几分研究。臣弟之前去浙江赈灾,便觉得那里山清水秀,气候宜人。加之名家徐文清是臣弟一直很欣赏的画家,不知可否让臣弟去浙江就藩与其切磋学习。”

    朱翊珩看出了成明帝的犹豫,继续道:“臣弟知道浙江向来不做藩王封地,本不想给皇兄添麻烦,可臣弟一生除了书画山水别无所好,臣弟此一去,非召不得离开封地,若是能让臣弟去舟山,绍兴哪怕是台州,臣弟这一生便于愿足矣。”

    良久的沉默过后,成明帝伸手扶起了朱翊珩,“朕就你一个弟弟,如何能不成全你!就去绍兴吧!”

    “臣弟谢皇兄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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