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厅里有张近两米长的欧式实木餐桌,沈蔷薇和高正佑各据一方。
通常高正佑回来,冯姨只做西餐,这样大家就不必为方便夹菜聚拢在一起。
这栋房子是沈蔷薇怀上小喇叭那年高老爷子做主买的,房产证上只有沈蔷薇一个人的名字,婚前协议里是她个人私有物。
那一年她仅十八岁,《晴子的夏天》杀青后不久,身上还没有多少钱,发现自己怀孕,不敢告诉相依为命的小姨妈,搭两个小时公车到高家,坐在门口的芍药花坛上流眼泪。
高家做制药生意,老爷子从药田回来,站在大门口,她抹着泪向他伸出一个巴掌,要三千块钱打胎。
那年高正佑三十三岁,是剧组投资方,杀青宴后就不见了踪影,剧组工资也拖欠着。
高老爷子听她说完事情经过,高老太太把她安排进高家住下,半是看管半是照料,小喇叭出生那天,宝牙半山8号的房本送到她手上。
小喇叭一岁零三个月,沈蔷薇终于到法定,高家长姐高正楠领着她跟高正佑和谢舒华去了民政局。
高正佑先跟谢舒华扯了离婚证,转头换个窗口跟沈蔷薇结婚。
之后四人乘车返回高家,把所有的证薄交给老爷子过目。老爷子挥挥手,意思是:好,我替你做了主,你该满意了。
权力和金钱推着人往前走,它们专断独行,不容丝毫忤逆。沈蔷薇带着孩子来到宝牙半山8号,一住就是七年。
别墅的女主人排外姿态十分明显,小喇叭、叶莺和冯姨聚拢在她身边,高正佑仅能短暂拥有面前一堆瓷盘刀具。
小喇叭专心用勺子吃水煮豌豆,一颗豌豆掉在大腿餐布上,她捡起来塞进嘴巴,冲沈蔷薇嘻嘻笑,沈蔷薇用纸巾擦去她嘴角一点黑胡椒渍。
“明天去看老爷子。”高正佑没话找话。
“我知道。”沈蔷薇淡声。
顿了顿又说:“小叶老师也陪我去吧?我们顺便在附近的苗圃买一些花苗。”
叶莺自然应允。
“学校好玩吗?”
“准备什么礼物?”
沈蔷薇和高正佑同时开口。
叶莺两边看看,回答沈蔷薇:“还行,在大学城,吃的便宜,郊区风景好,还有个古寺,寺里有股泉。”
小块牛排送进嘴巴,餐巾轻拭过唇角,沈蔷薇喝了一口水才道:“有空去逛逛。”
叶莺说好。
高正佑说:“小喇叭,想爸爸没啊?”
小喇叭正低头找掉在餐布上的青豌豆。
高正佑起身,“我吃好回房了。”沈蔷薇这才嗯了一声,“好好休息吧。”
待他离开,小喇叭才开心端起盘子坐到沙发上去,打开电视。冯姨也跟着过去,说:“看昨天那个,看昨天那个,今天大结局了!”
小喇叭飞快按着遥控器,冯姨把她的小碗小碟子在电视茶几上摆好。
倒不是怕了高正佑,一来在他面前总有些不自在,二来他确实啰嗦烦人。
是这么一回事,高正佑平日里不着家,他在外面有许许多多的家,但只有小喇叭这么一个女儿,他却并不知道小喇叭喜欢什么,真正需要什么。但他身为孩子亲生父亲,自觉不能不管不问,所以偶尔回来一趟,便会自以为是对她进行一番管教。
——“不准在沙发上吃东西。”
——“不准在花园里玩水。”
——“不准躺在床上玩ipad。”
不准这样,不准那样。
沈蔷薇问:“你为什么要来管她。”
他大言不惭,“我是孩子爸爸。”
“那我就是你妈。”沈蔷薇说。
……
四十二岁的高正佑痛心疾首:“慈母多败儿!”
沈蔷薇说:“我是你妈。”
高正佑的妈不是高家老太太,那女人命短,高正佑认祖归宗没几年就得病死了。沈蔷薇要当高正佑的妈,谁也管不了她。
晚饭后沈蔷薇回到书房,找印泥和水性笔跟叶莺签合同,高正佑立在书房落地窗边等她。
合同一式两份,沈蔷薇先不露声色地确定合同没有被高正佑翻过,才拉开抽屉拿印泥。
“蔷薇。”高正佑上前两步,手掌撑在桌面。
沈蔷薇不应,抽屉里拿出两支笔,高正佑一把抢走。
“我有事跟你说。”
“就屁就放。”
高正佑说:“我们好好的吧。”
“你没事吧?”沈蔷薇笑起来。
高正佑握住她的手,“我说真的,明天我就搬回来住,我们以后别吵架了,让爸爸看见不好。”
沈蔷薇说:“你被女人甩了?”
“蔷薇,你怎么就信不过呢?”他自己也觉得这是句废话,又改口,“我们是夫妻啊,难道你不让我回家?”
“我有不让你回家吗?”沈蔷薇说。
“你不让我亲近。”
“我嫌脏。”
“沈蔷薇!!”高正佑大喊。
“有何贵干?”她歪头。
她太漂亮了,这么一个漂亮女人站在你面前,她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对你进行各种的鞭挞羞辱,你只要看到她那张颠倒众生的脸,就是被逼着喝她的洗脚水也是心甘情愿。
外面没有哪个女人比得过她,可她太冷酷了,这也是她的魔力所在。越得不到,就越显得珍贵。
“蔷薇——”
高正佑双手握住她肩膀,“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如果两秒钟后巴掌没有落在他的脸上,那说明他可以跟她亲近。哪怕只是一个拥抱。
但毫无例外,沈蔷薇肩膀动了,高正佑飞快地撤开。
“蔷薇!”
沈蔷薇转身即走。
她走进客房,对坐在床边发愣的叶莺说:“去我卧室。”
叶莺抬起头,沈蔷薇已经带上门离开,高正佑追着她下楼,两个人在客厅里绕圈,小喇叭站在沙发上看他们绕圈,沈蔷薇装作四处寻找的模样。
叶莺大概领会了她的意思,打开门出去,按她的吩咐进去她的房间。
两分钟后,沈蔷薇推开房门,“抱歉,小叶老师,把你忘在了这里。”
高正佑在门口止住脚步,叶莺看向他,他只得离开。
窗外是一棵枝冠茂密的四季桂。
四季桂四季开花,窗户敞着,它若有似无的清浅桂香飘进房间,西斜的太阳照耀着,房间像泡在甘甜的橘子汽水里。
“这是我们的合同。”沈蔷薇把印泥轻轻放在桌上。
不需要再看,叶莺早就想好了,她把合同翻个身,直接翻开最后一页,弯腰,签字,按手印,一气呵成。
她的字也非常漂亮,像她这幅瘦长的骨架,亦具有她身上独属于少年人的天真坦诚。
沈蔷薇掩唇吃吃笑起来,“小叶老师,你签了卖身契,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叶莺也跟着憨头憨脑地笑,左边脸蛋笑出浅浅的梨涡。
沈蔷薇把合同收进床头柜下面的小抽屉里,起身后展开怀抱,“小叶老师,抱一下吧,一个友谊的拥抱。”
一个友谊的拥抱,当时没有问题。
她们抱在一起,像橘子汽水里两只快乐的泡泡。
“真好啊。”沈蔷薇由衷感慨。
签了合同,叶莺便要离开了,她今晚回学校收拾东西,再回家一趟,明天中午过来。
沈蔷薇送她下楼,两个人走在傍晚的花园里,蝉在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唱,草地里蛐蛐也和声。
东边夜色已缓缓来了,天水蓝一片,月亮半透明,玉钩似遥挂头顶,西边的太阳稳稳坐在山尖上。
花丛边,小径上,脚步很轻,她们说话的声音也很轻。
沈蔷薇说:“假如下雨就好了。”
叶莺说:“下雨就不用浇花了,如果一直不下雨,这么大的花园,光是浇花都很累吧。我小时候跟外婆住过一段时间,在乡下,外婆夏天只在傍晚时浇花,说那时候土壤已经冷却,水不会灼伤根茎。”
又走到那棵挡道的冬青树下,叶莺抬手拨开树叶,偏头避让。
她毫无预谋跟她并肩靠在一起,不过一瞬,她柔软肌肤的热度和发香,都被身上的每一根汗毛精准捕捉到了。
不过一瞬,人的身体却那么诚实。
这颗该死的大脑给她心脏来了一枪,让它吃痛流血,狂跳不止,然后就什么都不管了,任她脸像熟透的虾子,还不知道要花费多久时间才能平静下来。
叶莺狂扇衣领,“真的好热,确实应该下雨,好久没下雨了,啊哈哈……”
沈蔷薇仰脸冲她温柔地笑,“是啊,如果下雨的话,就没那么热,就不用浇花,小叶老师,也许会留下。”
不经意间视线相撞,叶莺心脏骤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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