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荣华殿中灯火如昼,两位宗正互相看了眼,神情都有些微妙的复杂。

    这个当初他们亲手扶持起来的小辈,如今羽翼渐丰,举手投足之间竟隐有几分盛气凌人。

    箫直不适的摸了摸鼻尖,努力维持着自己身为长辈的尊严。

    “成玉,毕竟江州辽阔位置特殊,甚至也是南魏最为富庶之地,先帝之前对戚氏多般便是缘至于此,为今之计,还是尽力安抚为上,切莫冲动因小失大……”

    男人还想继续说什么,触及新帝的眼神后,又把话咽了了下去。

    午夜风起,长廊上宫灯摇晃,寻安按着佩刀扫视着大殿的一切,只要陛下一声令下,他可以去宰任何人。

    箫成玉缓缓合上奏折,沉默了稍许才缓缓开口道。

    “皇叔苦心,孤自然领会,只是戚氏身为皇后祸乱朝纲,自焚谢罪已是轻罚,如今再举典祭祀,恐会天怒人怨,未免得不偿失。”

    箫直脸上微僵,他没想到箫成玉会这般记恨戚后,此番话出便是再无半点回旋可能。

    “这……”

    他看了眼身边的箫怀,却见箫怀也是面色沉沉,二人交换了下眼神,内心都有几分失望。

    正在他们想着要不要告辞离去的时候,却又听箫成玉的开口道。

    “不过论过,也不过戚后一人之过,如今戚后既已伏诛,此事自然也就此了结。”

    大殿之上,新帝神情淡淡,“其实这次召两位皇叔前来,也是有事相商,孤中意戚氏锦黛已久,想以后位许之,不知两位皇叔觉得此女如何?”

    箫直闻言顿时松了口气,他抬手捋了捋胡须道。

    “传言这锦黛姑娘才貌品行俱佳,或许可担后位。”

    箫怀看了眼喜形于色的胞弟,微微蹙了下眉,不过他也并未多言,只是躬身拜了拜便与箫直一同退了下去。

    此时已是深夜,箫成玉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抬手按住了眉心,他下意识想喊钟芫,张口时才行想起自己已经准她休沐。

    两位箫氏宗正离开后,容贞才躬身入殿,他小心地看了眼陛下的脸色,然后启声询问道,“陛下今晚去何处安歇?”

    箫成玉瞥了眼面前的老太监,之所以留下他还是应了母妃的意思,可这人却总是不那么中用。

    “今日孤睡寝殿,你们都退下吧。”

    箫成玉说罢,几个宫婢便准备伺候陛下更衣,可她们刚进殿便听到陛下沉冷的声音道。

    “都退下——”

    宫婢们闻言面露惊恐,随即俯身退后。

    很快殿门关上,偌大的宫殿便只剩箫成玉一人,他看着桌案上晃动的烛火,那双漆黑的眸子看不出情绪,只是许久之后传来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

    三更后,魏都的雪又飘了起来。

    钟芫醒来的时候,天还黑着,昨夜的月色已经无处寻迹,她摸了件衣袍披在身上,然后便去后院打了盆清水梳洗起来。

    简单的收拾之后,钟芫便开始生火熬粥,她这个居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

    等把这些忙活完,她才拢拢衣袍去了院外。

    昨晚铺的布匹上盖了厚厚一层积雪,钟芫从雪里翻出云锦的一角,然后一点点抬起将上面的积雪掀到路边。

    钟芫顺着小路一边除雪,一边卷起布匹,卷到一半的时候,她动作停了下来。

    此时天色依旧晦暗,她隐隐看到前面一个男人提着行灯缓缓朝这边走来,钟芫微微眯起眼,借着行灯的光亮,她辩出男人身上的玄色龙袍。

    箫成玉?

    钟芫愣了下,她抱着云锦的手有些无措,等箫成玉走近后看见钟芫手上绸缎,却低下头淡淡哼笑声。

    “我给你的云锦就是这般用的?”

    钟芫犹豫着跪下,刚要屈膝便被箫成玉拎着站了起来。

    “你还是从前胆子大些,这些年竟学会跪了。”

    男人的声音似有几分责备,钟芫抬头看着箫成玉,却也下意识的回忆起箫成玉口中的从前。

    她入宫那年好像是十一岁,因为她自小个子便高挑些,家人便谎报了年岁,这才让她顺利入了宫。

    刚入宫的那会,她还总是不服管教,时不时便与女官顶撞。

    宫里的人教训人的手段多,有那么几次钟芫以为自己会死,可后来她却又活了下来。

    钟芫隐约记得自己第一次见箫成玉的时候,似乎也是个深夜,她去御厨偷吃的,却在摸到肉馅饼的时候撞到一个和自己年岁相仿的少年。

    两人四目相对许久,互相却都没有说话,钟芫拿走了肉饼,少年端走了银耳粥,两人一前一后逃离了御厨。

    或许因为这时不时的遇见,两人竟渐渐相熟起来。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什么是冷宫,更不知道这个单薄瘦弱的少年居然南魏的大皇子。

    她只觉得这少年瞧着比她弱,便经常抢他东西。

    比如箫成玉脖子上的玉佩,又或是刚从内务府领来的食物,总之只要被钟芫看见,都要被她暗中抢了去。

    两人还曾因此狠狠地撕打过,那时输的人是箫成玉,甚至他的脖颈上至今还有一道浅浅的划痕,但若不是那次撕打后来惊动了戚皇后,钟芫恐怕也不会被遣去冷宫。

    那冷宫里真是没一处好,可钟芫却待了十年。

    因为对钟芫来说,这魏宫虽大却没有什么好坏之分。

    要么在其他宫苑被打死,要么在冷宫被饿死,总归是死,留在哪里都一样。

    女子走神的模样被箫成玉看在眼里,他抬手接过女子手中的云锦,然后顺着面前的小道开始抖落积雪。

    站在后面的钟芫瞧着箫成玉的动作,僵硬了稍许,然后才开口道。

    “陛下,不是这样做的,你这般粗鲁,婢子的心思要白费了……”

    被数落的箫成玉却恍若未闻,“雪又未停,你清理的再干净又有何用?再说这种事,以后交给其他宫人打理便是……”

    白雪纷扬而下,无声无息的坠落,站在园外看守的寻安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打扰,虽说当初在冷宫时,这些事情也常常是陛下和钟芫一起做的,但是当初的大殿下如今可是南魏君主……

    向来杀伐果决的冷酷侍卫此刻满脸的为难,他按着刀柄不断四下张望,生怕有什么人莽撞闯入,若是有,他今日恐怕又要动手处理尸首了。

    待两块布匹重新卷好,箫成玉直接把那云锦扔给了寻安怀里。

    站在梅园之外的箫成玉此刻又成了冷傲矜贵的帝王,他淡淡地扫了眼钟芫的额头。

    “以后这种事让寻安帮你。”

    陛下说罢便转身去了大殿,寻侍卫抱着云锦跟上,只是走的时候又回头看了眼钟芫。

    女子站在他们身后,看起来恭顺依旧,在他眼里钟芫不仅吃苦能干衷心为主,而且心思单纯善解人意,陛下和太妃喜欢这样的女子实属自然。

    但每当他如此评价的时候,无论太妃还是陛下却都露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笑容。

    钟芫并不知寻安对她的猜测,只是安静站在原地等待箫成玉的身影慢慢远去。

    这个时节的飞鸟不多,但偶尔也有一两只乌雀会落在枝丫哀哀鸣叫,钟芫回头看了眼清理出来的道路,然后匆匆往居所赶去。

    她那后院里还有粥在熬着。

    钟芫走到后才发现粥还未曾煮好,她低头看去不禁叹了口气,果然是火又熄灭了,好在时候还早,钟芫又到院前搬了了木柴,然后重新点火熬粥。

    昨夜箫怀执换下的血衣还在盆中搁着,钟芫顺便又烧了壶热水,然后便将衣裳扔进木盆里。

    一通忙碌之后,天边也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钟芫擦了擦额上的细汗,盛了碗粥送到屋中。

    箫怀执这一夜其实也没有怎么入睡,钟芫还未起身的时候他便已经醒了。他看着钟芫来回忙碌的身影,又看了眼搁置在床榻角落里的策论,沉默良久后却移开了视线。

    钟芫进屋的时候,箫怀执正努力坐起身来。

    女子把粥放在桌上,然后端水进来给箫怀执漱口,等箫怀执漱完口后,她又沾湿了软巾给他擦起了身。

    若是从前的箫怀执受这般伺候自然是理所当然,可现的他在被钟芫这样照顾着,却是有些不适。

    过了会钟芫又拿起梳子给箫怀执梳发,箫怀执本想拒绝,可手刚动了动便听到锁链的声响。

    “钟芫,如今的我连站都站不起来,还需要你用这种东西吗?”

    女子没有搭话,等帮他系好发髻后,才勾着唇角道。

    “这链子在时殿下自然是站不起来,但若是不在,便不一定了。”

    箫怀执听罢郁结地瞥了眼身边的女子,随即便不再多言。

    钟芫把粥递到箫怀执手中后便又出去了,过了会她才端着粥回了屋里,箫怀执见她打开了房门然后一个人坐在门槛处静静的喝起粥来。

    箫怀执看了眼坐在门口的女子,他不明白,这个女子明明畏寒的紧,怎么偏偏又有这么个奇怪的习惯。

    此时屋外已经渐渐亮堂起来,钟芫眯着眼看着外面的飞雪,又在心里默默地算着日子。

    又过去了一日,还有十天便是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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