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玉躲在荒凉破败的土地庙中,娇躯瑟缩,瞳孔填满晦暗,周围伸手不见五指。
忽而一道刺目白光骤现,横劈开黑黢黢的苍穹,漆黑笼罩的天地骤然呈亮。
鸟瞰之下,经雨水濯洗过的山峦一览无余。
“哒哒。”
“轰隆隆!”
雨势渐小,溶在片刻之后响起的闷雷声中。
绚丽明光顺着滴落的水流从庙顶破口中淌进,照亮土地庙中陈旧斑驳的慈祥神像,及盘桓在漆面上的青苔,连神像周围密密麻麻的蜘蛛网都照得一清二楚。
有些许溢出的光,斜泻至神像背后,捕捉到姒玉隐藏在黑暗中明艳妖媚的面庞。
她湿润的秋水眸中闪过熠熠辉光。
白光停留在她脸上一刻,迫使她写在脸上的惶恐不安无所遁形。
空气闷热,散发出夹杂着泥土清香的霉味,其中隐隐还裹着非常古怪的味道,勾出人的反胃感。
姒玉皱眉,浑身冷汗涔涔,鬓角紧张的细汗汇聚成珠,沿着颊侧下滑,缀在她下巴尖儿上,将落不落。
她坐在地上,背靠神台,手揪住心口的衣料,指尖发白。
姒玉微微仰脸,无声地喘气,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忍受右脚踝处传来的阵阵刺痛。
适才她为躲避追杀,跑进土地庙时,因步伐急切,不慎被门槛绊倒,崴到了脚。
那门槛偏高,可想而知,姒玉的崴伤有多严重。
费力藏在神像后,姒玉便止不住心慌,她恨自己不长眼,没看到门槛,也恨自己的脚,什么时候不好,偏在这紧要关头伤到,不中用。
思及此,姒玉恼怒,犹似自虐地锤了几下自己的右脚。
本就伤痕累累,艰难逃生,如今还雪上加霜。
她一弱质女流,手无缚鸡之力,遭人追杀,假非她机灵,只怕早就遭受毒手,横尸荒野。
姒玉原本是陪同萧氏三房的夫人前往永宁寺礼佛烧香,结果半路上碰上不知打哪来的山匪,姒玉慌忙逃窜中,背后被人一推,摔下小山坡。
她只来得及护住自己的脸,滚落坡地,遍体鳞伤。
所有的奴仆皆在关心三夫人及女郎安危,无人去搭理姒玉死活。
姒玉艰难爬起,念及山匪,她尚且灵通,先藏了起来。
这一躲不仅避开山匪,同样也规避了突然出现的刺客。
刺客目的性极强,姒玉不难猜出他们要杀的人就是她。
姒玉身上确实背负不少债孽。
后下起大雨,姒玉无法再宿在外头,趁杀手远去,便冒雨而出。
彼时,雨幕不断,可混淆视听,遮掩气息,姒玉仅凭本能,莽撞摸行,中途没碰上杀手。
且她运气不错,看到了这座荒废的土地庙。
思绪回笼,姒玉猜测追杀她的人很有可能是二房的夫人,她为人善妒狠绝,嫌疑最大。
许是因姒玉将她儿子的魂给勾走,患了相思症,就连二房长君亦对姒玉有不轨之心。
二夫人心知肚明,对她恨得牙痒痒,总是明里暗里讥讽她,说她是不要脸的狐媚子,下贱玩意。
姒玉自幼失怙,豆蔻时阿母去世,因与豫章萧氏有些亲缘关系,加之阿父对萧氏三房长君有救命之恩,萧氏三房慷慨仁善,顾念旧情及血缘,便将姒玉接了过来。
萧府五年,姒玉无依无靠,历经炎凉世故,对于二夫人的嘲讽左耳进右耳出。
忽而,姒玉想起二夫人对她咬牙切齿的模样,又觉好笑。
惨淡狼狈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讽笑。
正在这时,微微闭阖的破旧大门被冷风一吹,发出咯吱咯吱的诡异响声,在这静谧昏暗的庙中显得尤为突兀。
阴森恐怖。
形同黄泉路上的招魂铃。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电光掠过土地庙中神像的脸。
明明是慈祥的面容,此刻却无端古怪,它僵直的唇角似乎还动了动,眼珠子好像活了过来。
闷雷声又响,被虫子啃噬的门板迟钝地摇晃,一下接一下,与轻踏着水洼的脚步声相应,琴瑟和鸣。
姒玉顿时害怕地搂紧了自己,瑟瑟发抖,颤睫闭上眼。
“嗒,嗒,嗒。”
脚步声越来越近,踏水声随之拔高,不绝于耳,分外瘆人。
姒玉听觉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轻慢的脚步声仿佛回荡在她惴惴不安的内心。
她骤然睁眼。
姒玉扣住自己的手臂,指尖发颤,心提到嗓子眼上。
难道她就要葬身在此了?
姒玉眼尾泛红,鼻尖酸涩。
倏地,她咬住银牙,恶狠狠地想:
不,她不可以死在这,她费尽心机,好不容易攀附上高枝,眼看荣华富贵只在临门一脚,她怎么甘心?先前的努力怎可功亏一篑?
思毕,姒玉一边祈祷,一边逼着自己悄声探出头,警惕地张望过去。
夺目闪电再度在空中破开。
彼时,一位身形清瘦,颀长如松的人缓步靠近,他穿着宽大蓑衣,戴箬帽,手里拿着一柄竹伞,伞面上的痕迹已被雨水冲刷干净。
面容被垂下的箬帽沿挡住。
后面无人尾随,只他一人。
姒玉心里一咯噔,难以揣测此人身份,只得立即收回脑袋,屏住呼吸,将自己缩进角落,不敢妄动。
时间拉得漫长。
但闻一下推门声,紧接着来人微顿,再而是衣裳刮过门槛的窸窣声以及富有节奏的滴水声。
玹度的漆眸从左至右扫过土地庙,由远及近。
残墙破壁、烂椅坏桌、供台神像、碎盘香炉,最后目光似乎在神像上稍作停留,眉弓微微上抬,复而收回。
玹度从容褪下厚重的蓑衣,取下箬帽,将其挂在墙上,然后看眼供台。
供台上横列七零八落的破烂物件,半截香烛被淋湿,点不了。
玹度从怀中拿出火折子,摘掉盖帽,吹了吹,兴起的火星很快点燃壁上装嵌的烛台上的油捻。
阴暗的庙宇终于亮了一寸地,细碎的光洋洋洒洒在玹度的容貌及身形上,为他的面庞笼上暖意,拉长了玹度薄暗的影子。
姒玉屏息凝神良久,却没听到前面大的动静,她想了想,咬牙打定主意,遂存侥幸地偏头,露出一只眼,望过去。
只见来人手执竹伞,浑身浸透朦胧光晕,一袭青色道袍,袖口微束,腰间系有博带,稍稍勾勒出修长瘦削身姿。
墨发拢于发顶,挽成髻,中间插一支桃簪,侧脸清隽明净,泛着如玉光泽。
破败庙宇遮不住他缥缈淡然的气质。
他虽置身在此,却犹似风骨出尘的谪仙,遗世独立,轩然霞举,衬得周遭一切皆是虚幻。
让人凭空横生自惭形秽之感。
姒玉一愣,正要缩回眼睛时,玹度的眸光恰在此时掠过来。
猝不及防,两人对视。
姒玉全然看清玹度的长相。
绕是姒玉见过不少俊秀郎君,亦不得不承认,此人是她平生所见最为好看的男子,气质也是特别,一句天人之姿丝毫不过分。
玹度眉间透着疏离冷淡,眸里平淡无波,眼神略衔温和,当他触及姒玉的目光时,似乎并不意外。
只几不可察地下压手中竹伞,使伞尖点了点蕴水的地面。
姒玉不知玹度举动,她与其对视,心中一凛,生出一种错觉,分明素不相识,自己却好像被他看透一般,七情六欲被生生剥离出来。
姒玉仓促低下头。
随即她怔怔想,这是一位道长。
她敢肯定,道长不是敌人,道长定然看到了她。
而且那些刺客也不会大费周章假扮道士来引出她,加之这位道长通身气度做不了假。
思此,姒玉紧绷的心弦松懈些许,便接收到脚踝的刺痛以及全身的疼感。
她忍痛扫一眼自己,狼狈、肮脏,如同丧家之犬。
紧接着,以最快速度忖度局势。
此处偏僻,荒郊野岭,不知什么时候还有人来,且有极大可能有野兽出没,她有脚伤,不可坐以待毙,此地断不能久留。
如此,现在能救她的只有目前这位仙人之姿的道长。
不过两息,姒玉便做出决定,赌一把。
“轰隆隆!”
闪电与雷声同时骤起,相互呼应。
劲风吹得木门咯吱咯吱作响。
“道长。”
一道半泣半娇的婉转声音蓦地传来,回荡在空寂的庙中,钻入神像耳洞。
姒玉伸出如蝤蛴般细长的脖颈,一双水润生雾的美目怯生生望向玹度,眼底含着希冀,犹似受伤垂危的小鹿,萦绕水汽的睫羽轻轻颤动,睫尖缀着脆弱感,小举着素手摇动,口中软啼道:“道长,救命救救我。”
软音虽小,但玹度耳力过人,将姒玉的求救听得清晰。
他的眼睛一开始就没挪动半分,故而姒玉再抬头时,遂与玹度的眸子碰上。
“施主?”他说。
声线清冽温醇,似潺潺流动的山间冷泉,听之,便觉心平气和,让人忍不住逐一回味。
姒玉流着小颗小颗的泪珠,说道:“道长,我在这。”
玹度摩挲两下竹伞,将其搁在一旁,动身而来。
油灯中的火被他带动,玹度的影子与暗色融为一体。
见玹度靠近,姒玉悄悄低吁口气。
须臾,玹度至高台后,视线缓缓凝聚,不偏不倚落于坐在地上的姒玉。
因光线暗淡,姒玉的脸颇为模糊。
玹度问:“施主,怎会孤身一人在此?”
姒玉不答,反而哭腔乞求道:“道长,你能先扶我起来吗?我的腿崴到了,好疼啊。”
地上又湿又脏。
两人一高一矮,玹度肖似普度众生的神仙,而姒玉就像卑微央求仙人施救的凡人,生死掌控在仙人股掌中,亟待仙人开恩赦免。
尽管姒玉有求于人,但她依旧不习惯这种卑微的位置,还有令人不适的处境。
她说完,便佯装可怜地低下头,藏住眼中的不甘,并恰当地露出半截白皙颈子。
姒玉颈子上微有薄汗,缕缕发丝垂落在颈肤上,有几绺潮湿的发丝甚而贴在肤面,颇具诱惑又楚楚可怜。
少顷,姒玉却没能得到玹度的回复,心中逝过一种古怪感,快到不可思议,快到姒玉压根没发觉。
天边白光闪过,姒玉颤巍巍抬起头,再度与玹度对上——
玹度看见了姒玉左眼尾下隐藏在盘织发丝中的滴泪痣,红艳泣血。
姒玉抬眸,眼神充满依赖、信任、胆怯、渴望……俨然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但似乎又怕他拒绝,眼睛闪躲,不敢直视他。
她唇瓣中慢慢溢出一声含娇带怯的“道长”,继而低低央求:“救我,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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