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臻一路怔怔地跟着引路的宫人出来,走到甬道时,只觉得两侧高墙通天,投射下来的阴影将她整个吞噬进去,霎时寒气逼人。

    看着甬道的另一端,她忽然觉得这路怎么这样漫长,好像永远也踏不出去了一样。

    想到这里,她的喉头瞬间发紧,眼眶也被濡湿了。

    她停下脚步,一滴冰凉的眼泪终于从眼眶中溢出。

    身侧的宫人不敢抬头,也不敢上前,只安静地等在一旁,听候吩咐。

    “呵。”

    她突然轻笑一声,不知是在嘲笑这荒唐的现实,还是在嘲笑自己。

    太累了。

    她闭上眼睛,多余的泪水即刻涌出,然后又被她仔细拭干。

    再一睁眼,她眼底的软弱与委屈就一并消失,变换成了某种晦涩的疯狂与恨意。

    她扭过头,瞪视着身后的路,目光仿佛已经穿过铜墙铁壁,望向了那个威严而颓败的、高高在上的人。

    她上下打量一番,又猛地回头,不再留恋,大步向前,眼中只剩下眼前的路与远处的门。

    她走得极快,连宫人都需要迈着碎步才能跟上。

    片刻后,他们穿过了甬道,刺目的阳光毫不吝啬地照在他们脸上。

    绣萍赶忙迎上去,问她如何,而简臻却只看向前方,自言自语道:

    “我走了这么长的路,不会白走。

    任何人,都不能阻我。”

    ……

    从甬道出来一直到回府,简臻都一直静静的。

    绣萍知道,她是生气了。

    正巧有人送来新的货品样式和一些信息口的消息,简臻看了心烦,通通让他们先放一边去了。

    绣萍也趁此机会让屋子里打扫的下人们先出来了。

    果不其然,他们眼看着简臻面色沉静,好端端地进了屋,然后背手将门关上。

    接着就传来一阵噼啪破碎的声音。

    这动静吓得下人们战战兢兢的不敢动弹。

    以往简臻也有气急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一般都有简鸣陪在身边,还能劝着些,如今他不在,这下可如何是好?

    绣萍赶紧拽住李潜,小声道:“快派个人去把少爷叫回来。”

    房门内,简臻几乎是相当冷静地,找到一个又一个目力所及的东西,然后将它们拿在手里,再狠狠地摔在地上、墙上。

    胸口闷堵的淤浊随着一次次的破坏和一声声的摔打破裂声而逐渐发泄出来。

    她知道自己情绪不对,所以必须发泄出来。

    这是她一向的解决方式,不对人,只对物。

    将一切压抑的暴力与狂躁都一个人对着死物发泄出来。

    可……

    她突然停了下来,手上因为搬动重物而发红、肿胀,甚至发麻。

    可这些动作现在像是机械性的,似乎缺了些什么,火气是发散出来了,可总觉得没劲。

    因为出汗,她干脆把外衫脱下来,把袖子挽上去,然后环顾四周,找了个还残存的箱子,团起外衫在上面擦了擦灰尘与碎屑,随意坐了下来。

    右眼眼眶连带着眼球开始突突地疼起来。

    她右手撑在腿上,弯腰捂着眼睛,默不作声。

    看来又要头疼了。

    脑海里还有一阵嗡嗡的声音,这意味着她还没好,但是现在光靠发泄已经好不了了。

    以往还有简鸣会陪在她身边,自己也已经很久不这样了。

    她咧嘴无声笑笑,心想自己可真是被惯坏了。

    日后弟弟若是娶了亲,还要让他来陪自己不成?

    所有疼痛与烦躁的情绪都混作一团,塞在她心间,却不得出路。

    她坐着歇了一会儿后,起身进了旁边一个小卧房去,直接在简陋的竹床上躺下,拽出薄被随意搭在身上,渐渐睡着了。

    简鸣赶回来时,她还睡着。

    为了不吵醒她,下人们还没有开始收拾屋子里的残局。

    小卧房门口只有一个小丫鬟在守着。

    “绣萍呢?”

    “啊,少爷!”她不小心叫出声来,随即又捂住嘴巴往身后张望一眼,确定简臻没被吵醒后,才小声答到:“绣萍姐去处理送来的东西和信息了,让我先在这里守着,她很快回来。”

    简鸣小心推开门,晌午的阳光正洒在简臻身上,随着她绵长的呼吸而起伏。

    他走近去看,只见她眉心还蹙着,面颊在阳光下被晒得有些微微发红。

    于是他又轻手轻脚走到一旁,拿了把扇子打算给她遮一遮,正巧看见窗户正开着一条缝,一丝微风卷进来,吹得人十分舒适。

    可他却皱起了眉头,看起来十分生气。

    等他小心把窗户关紧,又将帘子拉好后,这才退出了卧房,接着把小丫鬟叫到院里去,态度冷硬地质问道:“郡主是谁照顾的?”

    小丫鬟哪里见过简鸣这样?腿脚都被吓软了,忙慌里慌张地答道:“绣萍姐照顾来着,后来让我看着。”

    “是你开的窗户?”

    “啊……这,我看屋里太闷了,太阳又大……就,就把窗户开了个小缝……”

    绣萍走之前其实是特意嘱咐过,说卧房里什么都不用动的,可小丫鬟不懂这其中的规矩,还以为自己机灵,办了件好差事。

    可如今看到简鸣这个样子,顿时傻了眼。

    简臻的头疼症一直是对外保密的,故而也就怨不得这小丫头,更不能多提醒她什么。

    简鸣无可奈何,闭目冷静了一会儿后,一字一句重声道:“以后,关于郡主的所有事情,都不要随便自作主张!尤其是绣萍已经嘱咐过的,一丁点儿都不能动!”

    见小丫头愣怔,简鸣厉声问道:“听明白了吗!?”

    “啊,知道,知道了……”

    小丫鬟被吓得不轻,一边点头答应一边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仿佛是看见了吃人的野兽一般,既不敢乱动,又不敢靠近,只僵在原地闷头大哭。

    简鸣看了一眼卧房窗户的方向,生怕简臻被吵醒,急忙挥挥手让这倒霉的小丫头下去了。

    “呦,可回来了。”

    白沛盟从院子外面施施然进来,道:“我一听说你回来,我就赶快过来了。”

    “您找我?”

    “对,拦住你,别让你功亏一篑。”

    “可……”简鸣没想到他这时候还想着这事,一时间甚至生出些不快与愤慨来。

    可白沛盟不管他,下巴一指屋子,问道:“她怎么了?”

    “看这样子,恐怕是陛下不愿意放人。”

    白沛盟抿嘴闷笑:“这丫头呀,就是太实诚了。”

    然后又转向简鸣十分随意道:“你也快走吧。”

    “可她这样我不放心,您为什么非要让我离开她呢?”

    白沛盟与他对视一眼,懒懒散散地答道:“我可不是为了成全你,我是为了她。”

    ……

    简臻木然坐在床上,正为皇帝的决定而闷闷不乐。

    明明他和简家的关系已经这样糟了,还要拿她来做试探。

    不过想想也对,只是一个棋子而已,能用就要用,最好把她所有的价值都用尽了才好。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人们在屋外站定,为首的宫人轻声叫她,问她是否可以出发了。

    “哎!就来。”

    她站起身,身上熠熠生辉的衣裳还是前几天赶制的,今天后晌才送来。

    外面看着倒也还算合适,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只是个假皮而已,自己里面的衣衫还是旧的。

    往门口走了几步,只觉得鞋子做小了,有些挤脚,可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这样子去了。

    一推门,屋外的圆月亮堂堂地照着,又大又圆,只是看着有些发红。

    “公公。”

    “来,简小姐,您拿着这盒月饼。”

    她顺从地接过,在领头太监的指引下出发了。

    一路上,她都在反复盘算着要如何与简家的人说话,他们若是态度好时如何,态度差时如何。

    不过,恐怕是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了。

    简家如今靠着信息网发展壮大,早已经威胁到了皇帝,可他们偏偏不露出任何把柄,手上从不沾血,买卖信息也从来都不挑。

    因为这事儿,皇帝与简家的关系已经像是绷直的弦,再紧就要断了。

    马车停在简府门口,并没有人来接,他们只能自己下车进去。

    门口的侍卫并不认识她,她只能等在门口,让宫人给那侍卫说明他们的来意。

    中秋,家人团聚。

    这算是哪门子团聚?

    看着院子里亲亲热热、阖家欢聚的众人,简臻心中终于有些怯了。

    还是领头的宫人先与简太文和吴氏打了招呼之后,他们才注意到她。

    吴氏迈着碎步过来,亲亲热热地拉住她,叫着“女儿”,随后是简太文。

    简臻看得出他眼底的打量与怀疑,甚至还有几分嫌恶,但随即就都掩藏了起来。

    环顾四周,众人的脸色俱是淡淡,也不多说话,就只是看着她。

    这反倒让她笑了。

    笑得那么真诚,那么刺眼。

    明明入宫非她本意,明明她对简家的东西也知之甚少,可他们还是像看叛徒一样看着她。

    大概只有吴氏还带着些真心,从眼里滚落几滴泪来,握着她的手念叨着:“苦了儿了。”

    吴氏身后,一个还没完全长开的小个儿男孩经过,瞥了她一眼后,又翻了个白眼。

    突然,他又被吴氏拉住了。

    “昭宁,叫大姐。”

    简昭宁置若罔闻,并不叫她,反而大声道:“她从出生以来就一直在宫里住着,谁知道她现在还拿不拿自己当简家人?谁知道她现在到底姓什么?!”

    简太文终于张开金口,大声呵止了他,道:“慎言!”

    这时,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他们听出了简昭宁的弦外之意,目露警惕。

    而简太文的意思也很明显,他怀疑她是皇帝的耳目,担心这话会传到皇帝耳朵里。

    ……

    她睁开眼,见简鸣正在床边坐着,手里捧着一本书,眼睛却看着她。

    “只回过这一次吗?”他问。

    “什么一次?”

    简臻撑着床坐起来,有些恍恍惚惚的,看着面前尚显稚嫩的简鸣,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环顾四周看看,又放下心来。

    这不还在榆岸的宅子里么,原来刚刚只是做梦。

    “姐姐在禁闭以前只回过简家一次吗?就是你刚刚说的中秋节?”

    “哦,对。我小时候唯一回过一趟家就是那次中秋。”

    “姐姐恨他们吗?”

    “其实不管他们对我的热切是演的还是真的,我都愿意当成是真的,可如果不是简昭宁说了那句话,我说不定现在还能对简家有点儿感情……”

    她又想起刚刚在梦里,所有人都看向她时的那种眼神,就是这一下让她彻底心凉了。

    以前在宫里时还会客套一下,但是没承想第一次回家,面对的竟然只有他们探究的、怀疑的、厌恶的、警惕的目光。

    这就真的没什么好说的了,她于简家人来说,早就是个外人了。

    “我本来也就对简家没什么感情,却偏偏还要演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来给那些宫人看,好让他们告诉皇帝,我与简家已经没有任何瓜葛。”

    那次的中秋之行,也算是让她心里有了个答案,可以让她彻底放下心中残存的期待与犹豫。

    既然他们不能带她离开皇宫,就算了吧,就当自己是无父无母吧。

    大约是见她心情不好,简鸣忽然伸过手来,贴在她的脸颊上。

    “姐姐,以后我做你的家人。”

    她觉得奇怪,阿鸣的手怎么变得这样粗糙了?上面怎么都是伤痕?

    抬头一看,简鸣已变了模样,一下子长大了不少,深潭般的眸子更加深邃,少了些稚气的眼神里满是心疼。

    见他慢慢倾身过来,简臻并没有闪躲,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

    突然,眼前的一切又都消散了,视野之中只剩下一片微红。

    她睁开眼睛,还有些晕晕乎乎的。

    但这下她倒是能确定,自己是真的醒了,头疼的感觉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想起刚刚连环套似的梦境,她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可伤心的,只是……

    最后阿鸣轻抚着自己的脸、靠近自己的时候,她竟然不觉得抗拒,真是……

    “龌龊。”

    疼痛又顺着爬到了眼睛。

    她茫然地坐在床沿,小小的卧房里被阳光照得一片明亮,窗台上还摆着一个扇子,正立在扇架上。

    一回头,那扇子投下来的影子已经移到了床中间。

    刚才谁来过吗?用扇子来替她遮阳光?

    看这影子偏移的距离,恐怕那人离开已经有一阵子了。

    虽然屋子里很闷,但她却觉得冷,便裹着被子坐着。

    她不知道现在要做些什么,又能做什么。

    往日里,她还能为了王家的事情忙活忙活,可现在呢?

    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她捂着心口,觉得一阵刺痛。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无措过了。

    可,总不能就这样被栓住而什么都不做,总要做些什么的,只是她现在头痛欲裂,什么都想不出,所有精力都用来忍耐疼痛了。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笃笃的敲门声。

    “郡主?”

    “绣萍?进来。”

    她给简臻递了杯水,还捎来件新的外衫。

    “郡主,裴小姐来了,现在正在前厅。”

    “你先带她去书室吧。”

    等房门关上,简臻才抑制不住地深深喘了几口气。

    她太累了,身心俱疲,连平日里信手拈来的笑容都摆不出来了。

    沉默片刻后,她突然捏拳狠狠地砸了自己手臂几下,连她自己都愣住了,可现在也顾不上了。

    强撑着站起来,将衣服穿好,又把散开的头发随意挽起后,她就往书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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