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四方之中,北冥梦泽最为辽阔,因此也常被称作北冥大泽。

    人、仙、妖在此杂居,虽各有部族,但每逢佳节便有市集,时常能在其中寻得些珍贵有趣的物件,因此北冥梦泽也是神州风物最盛之处。

    九荇生辰恰是七月初七的七夕祭,山下集市日夜不歇,四方生灵聚于此间欢庆佳节。

    夜色未浓,从山腰远眺山下村落,集市上挂着灯笼,家家户户亮起灯盏,宛如星辰。侧耳细闻,丝竹钟鼓之音不绝,听得九荇心生欢喜,脚步不由快了些。兴许是晨间雨雾浸入泥土中,让山路更湿滑,九荇不小心打了个趔趄,江疑不着痕迹地扶了一把。

    “别急。”嘴上嘱咐着,江疑的双手变背在身后为垂在身侧。若是九荇再走不稳,也能及时护住。

    不多时,二人便来到集市,打眼看去,各式商贩小摊绵延数里,每一摊前都悬着一两盏灯笼,以便客人挑选心仪之物。高低起伏的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远处飘来各式餐食香味,好一派红尘盛景。

    年年游览,年年多出些有趣的物事。九荇走走停停,不时拿起有趣的小玩意儿放在手心把玩,江疑跟着,不时以碎银结账,将九荇放下的小玩意儿收入随身布兜中。

    闲逛至夜半,人迹渐稀。九荇在花灯摊前立住,将花灯的样式都看过两圈,还是拿不定主意。

    江疑嘴角含笑,递给小贩一锭银子,道:“这些花灯我们都要了。”

    小贩连连摆手感谢:“这位相公对娘子真好,但这银钱太多了,只需二十个铜板就够了。”

    “我们不是……”九荇的声音低而急,想解释小贩对他们关系的误解,却被打断。

    “无妨,早些回家与家人过节吧。”江疑只摆摆手。

    “既是如此,我识得一处放花灯的好去处,我这就将花灯推到那处,更方便相公和小娘子放飞。”小贩引江疑与九荇二人到一处风景甚好的亭廊,连连道谢后离去。

    亭廊建在湖上,每一段都设灯座,上燃灯烛,一眼望去亮堂堂如白昼。轻风拂过,湖上的荷叶轻摆,荷香袭来,景致怡人。

    因着刚刚小贩的话,九荇耳根还有些发烫,此时不敢看江疑,只细细看过每一盏花灯,口中问道:“这么多花灯,我们能放完吗?”

    “没关系,我们有一整夜的时间。”江疑摘下最高的一盏花灯,才发现这花灯上还能题字。

    九荇从货架上找出笔墨,递给江疑,探头看他如何落笔。江疑沉吟片刻,提笔写下一行诗——仙裙玉佩空自知,天上人间不相见。

    祈求姻缘的姑娘自晓心事,却难让诸天神佛得知。

    “仙裙玉佩空自知,天上人间不相见,倒是应景,却不太应心,”九荇想起晨间那名来自南庭仙洲的女使,好奇问道,“七夕祭女子祈求姻缘,司管姻缘的神仙真的会让其应验吗?”

    江疑看着九荇,脸上神情不变,如漆的双目忽而漾出层层笑意,道:“这我倒从未问过姻缘司,待我回到南庭仙洲,一定帮你问问。”

    还未等九荇再问,江疑又取来一盏花灯,写上“争将世上无期别,换得年年一度来”。

    如何将无望的离别,换作一年一会?寓意比方才还更沉重些。

    江疑将花灯一一题字,九荇取来烛火逐一点燃。每放飞一盏,九荇便双手合十,阖眼虔诚祈愿。湖水映着花灯,天上花灯交相辉映,湖中皆是通亮的倒影,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水天。

    “明明是我题的字,愿都让你许了去。”话是嗔怨的话,毫尖却未慢半分。

    最后一盏花灯已置于案上,江疑将笔递给九荇。九荇接过,心中早已想好,落笔也有些急——人间梦隔西风,算天上、年华一瞬。

    人世间的男欢女爱之情恍如梦境,如痴如醉,细算来却只是神仙千万年寿命中的白驹过隙,不值一提。

    “人与仙神,怎好相比?”江疑将花灯展开,准备放飞。

    九荇却认真许多,反问道:“师父,您当这么多年神仙,不厌倦么?”

    最后一盏花灯高飞。江疑不答,也学着九荇的模样,阖上双目,双手合十。

    九荇自顾自继续说:“魔族力量强大,自愈力强,但情感淡漠,常因好战而死,消散于天地间。精怪修来的仙五百年化形,五百年开智,又五百年晋散仙,若是有别样际遇,也可能到南庭仙洲飞升成神。但是,无论是魔是仙,亦或是弟子从未见过的神,寿命越长,便意味着遗憾越多。人却不同,寿命虽短,却能历尽轮回,薪火相承,代代不息。”

    江疑已睁开双眼,面沉如水,似是在认真思考九荇的话,片刻又微微勾起嘴角:“东蓬莱岛上那些竭毕生之力想成仙的人若是听到你这番话,怕是要说你逆天而行。”

    还会开玩笑,看来不甚愉悦。九荇趁热打铁,问道:“师父,南庭仙洲的那位女使,是来请您回去当大将军的吗?”

    江疑伸手过来轻扣她的额头:“最近书读得杂了,说话都懂得‘徐徐图之’了?”

    九荇讪讪笑开,一晚上的铺垫至此终于揭开——虽然面上不说,但她心里始终惦念着晨间的事情。细想来,比邻而居的这许多年,无论是江疑的起居风度,还是江疑授予九荇的才学,都能窥见其人身份不凡的蛛丝马迹。九荇时至今日才将从前种种再度提起,不知是往日真的忽略了那些细节,还是生怕触碰禁忌打破平静的生活。

    大抵是九荇的神情过于沉重,江疑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一臂长宽的檀制雕花木匣,递给九荇:“来,这是今年的生辰礼,打开看看。”

    “谢谢师父。”九荇眉眼一扬,接过木匣只觉分量沉沉。打开细瞧,竟是一把通体漆黑的袖驽,不知是何材质,隐泛寒光,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我明日要启程前往南庭仙洲,最快月余可回,你好生待在山上,不要乱跑。”江疑的话被接连的巨响掩盖,夜空中炸开漫天烟火,流光溢彩,姹紫嫣红,好不炫目。

    夜空为幕,巧夺天工的火树银花接连绽开。九荇抬眼认真瞧着,嘴角虽然勾起,眼中却有一片水泽漫开。

    “我等你回来。”

    天命既有定数,不妨坦然面对。

    烟火流转半宿还未结束,九荇已靠在亭廊上睡去。江疑无奈地笑了笑,一边扶着九荇,一边解下自己的袍子盖在她身上。

    待到万物俱寂时,江疑方捏诀招来一朵云,将九荇抱入云里,踏云向山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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