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洲的冬天果然威力无穷,  说冷就冷,一点也不含糊地将人冻得手脸通红。

    热水汀烧起来之后,宋宅终于变得温暖起来,宋玉章舍不得大白鸟在外头挨冻,  叫仆人将那鸟抱进屋子里。

    大白鸟不能理解人类的好意,  扑腾来扑腾去,  一群人费了无数的力气,  终于抓住了大白鸟,  仆佣冒着被长喙啄穿脑门的危险,  将大白鸟抱进了温暖的屋内,  大白鸟在感受到温暖之后,  打了个哆嗦,  立即以德报怨地在地板上拉了一大泡鸟屎。

    “把鸟屎处理了,  ”宋玉章边戴羊皮手套边往外走,  “给它弄点吃的,别叫它飞到楼上。”

    “诶,  好。”

    宋玉章坐了车到了银行,  柳传宗等在门口替他开门,  “行长。”

    “人都到齐了吗?”

    “到齐了。”

    宋玉章大步流星地走入银行内,银行里气温还算温暖,  宋玉章紧走几步进入楼上的会议厅,  柳传宗将门一推开,  众位行长齐齐地看向门口。

    宋玉章对着众人微一颔首,  “久等了。”

    海洲最近接连发生大事,  震荡一波接着一波,  几位行长倒没心思去在意谁被枪击了谁又被行刑枪毙了,  他们现在关心的就只有钱,  年底了,利息结余都不好过。

    “宋行长,你一大早将我们聚在这儿,说是要为我们解决国库券的事儿,到底怎么解决,有什么法子你就说吧,年底了,大家都很忙。”

    宋玉章笑道:“赵行长快人快语,果然够爽快,既然这样,那我也就直说了,我想发行债券,商会主席已经同意了。”

    几位行长互相交换了眼神,“这个时候发行债券?老百姓手里头还有钱吗?”

    宋玉章笑了笑,“为什么没钱?年底结给他们的本金利息,这些难道不是钱吗?”

    “你的意思是,让他们把钱再送回银行?”

    宋玉章点了点头,“没错。”

    几位行长又是议论纷纷。

    实际来说,银行的效益确实不好,现在太动荡,钱不好赚,能结的出利息就很不错了,海洲还算好,附近城市有好些银行都倒闭了。

    “发债券,利息不低吧?”

    “不低,三分利。”

    三分利对如今的银行来说可是真不低了。

    “那么利息哪来呢?”

    宋玉章又是淡淡一笑,“我的银行自然是有我的办法。”

    室内一片寂静,有几位行长甚至于都有些生气了,宋氏银行财大气粗,实力自然是有目共睹,在海洲私人银行中也属于独一份的领头羊,更何况又投资了海洲这唯一的一条铁路,他们这些小银行自然不好相比,发不起那三分利的利息,何必将他们叫来炫耀一通呢?

    “各位同仁,我们开设的都是私人银行,很多地方要比政府支持的那些银行难做,宋氏银行既然在海洲也算是做出了一块招牌,那么也该多扶持帮忙诸位才是,国库券要买,请各位尽最大的努力去认购,作为回报……”

    宋玉章顿了顿,面向众人道:“我愿意同各位同仁发布联合债券,同时也邀请诸位加入铁路投资之中。”

    会议室内又是一片寂静,众人看着主位年轻英俊的青年,几乎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宋氏银行肯同他们发布联合债券,那就是要用自己的银行信誉来为他们背书了,这已经是够让他们吃惊的了,宋玉章还肯叫他们也在铁路上分一杯羹?

    “诸位,联合债券吸纳资金,再将资金投入到铁路建设当中,”宋玉章手指点了点桌面,在桌上画了个圈,“如此一来,等铁路修建完毕,还怕给不出三分利吗?”

    “银行里有的现钱,请诸位先拿出来一些去完成今年国库券的认购,我们海洲私人银行如此鼎力支持,政府一定会让利给我们,这一点我可以向大家保证,到时联合债券一发,银行里的资金很快就会丰盈起来,如果诸位愿意相信我,只要我们团结一心,国库券的认购、年底的结息、包括未来银行的发展,这些都不是问题。”

    “海洲的私人银行太多了,大家各自为政,叫百姓选起来也糊涂困难,如今银行不好做,大家都是自己人,我也就不说客套话了,说收益,我相信有许多人也只是表面风光,吃不饱也饿不死罢了。”

    宋玉章向后微仰了仰,“一家银行,百姓不敢相信,众多银行联合,不仅信誉大大提升,也免去了互相倾轧竞争之苦,就像主席说的,咱们一起共克时艰。”

    宋玉章将左手手掌按在桌上,目光强而有力地扫过众人,“世道艰险,我愿与诸位共同进退。”

    他话音落下,几位行长依旧是一片寂静,只是面上的表情看上去显然都是有了各自的计较。

    会议室的门又忽然被敲响。

    柳传宗走了进来,声音不高不低道:“行长,廖局长来了。”

    “好。”

    宋玉章按着桌子站起身,“诸位,我还有事,就先失陪了,今日的提议还请慎重考虑,如果方便的话,最好是早些给我答复,时间紧迫,晚了,我也只能爱莫能助。”

    宋玉章扭过脸对柳传宗道:“老柳,送客。”

    宋玉章离开了会议室,转头便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廖天东正背着手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街边风景,听到开门声便回过脸,笑道:“你这地方景色倒好。”

    “廖局长喜欢,欢迎随时来参观。”

    “不敢不敢。”

    廖天东目光又落在他的桌面,下巴扬了扬,“都说宋氏银行黄金堆成山,怎么,宝石都拿来镶桌子?”

    宋玉章随手抹了一下那颗鸽血石,淡笑道:“原本是想拿它垫桌脚的,可惜表面不平,不合用。”

    廖天东呆了一瞬,见宋玉章笑得调侃,这才意识到他在开玩笑,随即大笑了两声,回头又看向窗外。

    窗外,街边停了数量价值不菲的豪车,从银行出来的人接连钻进了车,廖天东认识这些车,也认识这些人,不动声色地回过脸,“这么一大早叫我过来,所为何事啊?”

    “先坐。”

    宋玉章在沙发上坐下,“廖局长很忙?”

    廖天东也在沙发上坐下,“能不忙吗?天天为那铁路开会。”

    “那是我不好,专程还把您叫过来一趟。”

    “唉,这话生分了,”廖天东翘起一条腿,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能聚的时候就多聚聚吧,人生无常啊。”

    宋玉章静默片刻,道:“是,是该多聚聚。”

    铁路投资原本是聂、孟、宋三家合资,现在聂雪屏一死,聂家的钱虽然是还在,然而总也是有些变化的,孟庭静的那番狠话绝非单纯的威胁,聂家如今内部形式如何,任何人都很难说,铁路的控制权到底鹿死谁手,现在还都是未知数。

    “廖局长,其实我今天找您来,也是有件正事想要跟您谈一谈。”

    “说。”

    廖天东一听到“正事”就来劲了,腰背也跟着一齐坐直了,因为每回宋玉章找他谈论公事,他总是得利的那一方,光凭这一点,他就乐意跟宋玉章多聊聊。

    宋齐远急匆匆地敲了办公室的门,没一会儿,他听到里头传来宋玉章的声音,带着些许爽朗的笑意,“请进。”

    宋齐远推开门,正见廖天东从沙发上站起身,面上笑容舒畅而满意,“宋老弟,那么咱们就晚上老地方见?”

    宋玉章笑着同他握了手,“老地方见。”

    “廖局长。”

    宋齐远在门口侧身与廖天东打了个招呼,廖天东似乎心情特别的好,对宋齐远笑呵呵道:“齐远兄,久不见你去听戏了,忙也要有个度嘛,劳逸结合,别叫小凤仙想你想的睡不着啊。”

    宋齐远不知道他是随口一说,还是暗示他当初在戏楼里是有意接近,忙道:“年底事忙,天东兄你在小凤仙面前面子大,到时候过年大戏还得劳烦天东兄给我去向小凤仙要个位子。”

    “哈哈,”廖天东又笑了一声,回头向着宋玉章的方向甩了甩袖子,“这你就是舍近求远了,在小凤仙面前,谁的面子都没有宋行长的好使。”

    宋玉章也笑了笑,“廖局长嫉妒?”

    “哼,我岂止是嫉妒,简直就是佩服,只恨我爹娘没把我生得像老兄你这么‘花容月貌’啊,哈哈。”

    廖天东嬉笑着离开了,宋齐远把办公室的门关上,疾走了几步到沙发前,脸色立即就变了,“聂家人来了,派人传了话,说要收回那借贷的三千万美金,连本带利。”

    宋玉章稳稳地坐在沙发上,丝毫不见慌张,平淡道:“知道了。”

    宋齐远坐了下来,经历过这么些事,他也不复从前那么草木皆兵了,他单翘起一条腿,微微皱起了眉,“这是结仇了。”

    想半年前,宋家还期盼着能和聂家结姻亲,哪知这么些时光过后,姻亲没有结成,却结了仇,还是死仇。

    站在聂家的立场上,宋齐远很理解他们的心情,但是宋明昭已经赔了命,私仇便一定要涉及公事吗?

    当初聂家肯借贷,也是宋玉章极力促成了铁路合作一事,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犯不着这样过河拆桥吧?

    “结仇就结仇吧,”宋玉章从口袋中拿出了烟,点烟的时候宋齐远看他手指上的伤口痂已掉落,显出一点生长的淡粉色,“那这下该怎么办?”

    “晚上廖局长请客,到时候都在,正好一起谈。”

    宋齐远“哦”了一声,问宋玉章:“我要去吗?”

    “你?”宋玉章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你又不是小凤仙,怎么,想过去扮上给我们演一出戏?”

    “去——”

    宋齐远笑着拍了下他的大腿,“我没有你花容月貌,不敢献丑。”

    “唉,”宋玉章边抽烟边叹气,“男人的嫉妒心有时也是很可怕的,请问三哥你在股票上战绩如何?”

    宋齐远一听,颇为自傲道:“不多,只赢了一些。”

    宋玉章吞云吐雾道:“赢与输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在里头能学到什么,对了,我听说大哥也在倒腾股票债券?”

    宋齐远道:“像是,他总要找些事做。”

    宋玉章瞥了他一眼,目光很亮,“该不是三哥你带着他玩吧?”

    宋齐远微微一怔,随即便有些气恼地站起身,“老五,你怀疑我?”

    宋玉章往后靠在沙发背上,轻声道:“别急,我谁都怀疑。”

    宋齐远怔怔地看着宋玉章,随即又偃旗息鼓地坐了下来。

    的确,宋玉章可以怀疑任何人,他们宋家不仅将债务丢给了他,还险些要了他的命。

    宋齐远低声道:“我没有带大哥,不过我也没避着他,大约他看着我玩,便自己也想试试看,能不能发些小财吧。”

    “这样的话,那你以后还是避着他点吧。”

    “……好。”

    宋齐远出了办公室将门轻轻带上,走了两步后又忍不住回过脸。

    他觉得宋玉章有些变了,变得比从前仿佛还要更强硬直接了,这令他有些……看到了宋振桥的影子。

    宋齐远摇了摇头,收拾心情离开了。

    宋玉章带着柳初去赴宴。

    公馆入冬之后仍然郁郁葱葱,不见萧瑟,就是花实在撑不住都谢了,一眼望去漫无彩色,也无花香。

    宋玉章进了公馆内,便见壁炉前一道穿着黑袍的修长身影。

    听到脚步声后,那人回过了脸,一张脸白皙俊俏,上下打量了下宋玉章,道:“怎么不披麻戴孝了?”

    宋玉章一身浅亚麻色的西服,即便冬日也显得很清爽不臃肿,他淡淡一笑,“庭静,几日不见,你这张嘴倒还是那么欠抽。”

    孟庭静面上作出冷怒颜色,然而眼睛却是忍不住要笑,“你过来,我让你抽。”

    宋玉章淡笑着摇头,“不来,”他转身又步向门外,边走边道,“手疼。”

    孟庭静跟了出去,两人在院外高大的玉兰树下站定,天色黑得晚,公馆内的灯已经亮了,昏昏黄黄地晕出光彩。

    “好了?”孟庭静不咸不淡道。

    “没好。”

    孟庭静扭过脸,“有这么伤心吗?”

    他亲爹死了,也不过难受个两三天,聂雪屏头七都过了,还没完?

    宋玉章背在身后的手倏然拍了一下孟庭静的肩膀,“你肩膀上挨一枪试试,有这么容易好吗?”

    孟庭静看着他淡然的侧脸,心头一动,想说他问的不是这个,但看了宋玉章的面色,心中已泛起淡淡的高兴,他略微靠近了一些,宋玉章便竖起了掌心挡住了自己的侧脸。

    孟庭静抓了他的手放下,“什么意思?”

    宋玉章由他握着手,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怕你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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