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短暂失明的双眼没有焦距,像两汪清粼粼的墨玉,小脸苍白,配上他信赖仰慕的神情——如果师兄在此,必然要大笑一声“好一出柔弱美人强取豪夺!”

    钟妙的头又痛起来了。

    想起师兄,钟妙总算找到个安全话题。

    “之前在死境里你看的什么话本?我也没仔细瞧,你要是喜欢,我再找两本给你。”

    钟妙平日里不看话本,用师兄的话来说——“我恨你是块木头,这生离死别,这爱恨情仇——多感人啊!你到底有哪里不满意?”

    想当初师兄只是迫于生计替人写稿赚灵石养家,后来不满情节重复我行我上,从此笔耕不倦销路甚广,即使如今不缺灵石,也仍颇得乐趣坚持创作,乃是号称三人行必有读者的堂堂痴情散人。

    唯恨小师妹毫不买账,因此越挫越勇,一有新作,非要逼着她看一遍不可。

    钟妙实在弄不通之中趣味,譬如爱一个人为什么要嘎自己的腰子?道侣决裂时为什么总是要下雨?下雨的时候又为什么非要去淋?她听说智者不入爱河,这样一想倒是逻辑通顺,毕竟避水诀乃是写在修仙基础课上的知识,想来只有笨蛋才学不会。

    师兄听完她一通分析,当即面若死灰道心动摇找师父喝酒去了。

    顾昭摸索着从衣襟里掏出来给她。

    钟妙定睛一看——《基础阵法通解》。

    这简直比顾昭看话本入迷还难以理解!!!

    钟妙与阵法的关系恰如猫与水的关系,她生理性抗拒这玩意,一看到密密麻麻的数字就头晕犯困,再听上几句“阳卦多阴,阴卦多阳”“本互变错综”,那更是灵魂出窍的痛苦。

    早年她顽皮闯祸,师父也不揍她,只用个符将她定住,在一旁轻声细语地念阵法书,不到半本就能让这混世魔王大喊“师父我错了!”

    猫猫不理解,猫猫大为震撼。

    但孩子的兴趣需要鼓励。

    她既然知道顾昭的体质特殊,就不能放着他在世间飘零送死。正巧师兄嫌弃山上冷清无聊,她带个孩子回去热闹热闹不是更好?钟妙打定主意,心下已将顾昭当作了自己徒弟。

    因此她只是沉默几息,便装出副成熟稳重的样子道:“你喜欢看这个?好孩子,待回到钟山,我请你师伯来为你讲讲。”

    顾昭愣了一愣,显然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您,您的意思是?”他不敢置信,“您愿意带我回去?”

    钟妙点点头,又想到他现在看不见,开口道:“不错,做我的徒弟,你可满意?”

    顾昭何止是满意,他简直要欢喜疯了,以至于呆滞当场。

    钟妙看这孩子傻愣愣的,难得耐心解释道:“你既有仙缘,再留凡间界只会徒增风险,我钟山虽说不是什么名门大派,但胜在人员简单,只有我师父师兄共我三人,免去许多派系倾轧之苦。”

    况且我好歹也算摘星大会的魁首,那些大宗门也没什么了不得,吹倒是会吹,个顶个都是百年一遇,打起来没见得有多抗揍——但这话就过于自吹自擂了,钟妙第一回做人师长,难得端起点脸面。

    “我愿意的!我愿意的!”顾昭醒过神来,他年岁虽小,也见过不少人心险恶,自然知道钟妙是真心想护着他。何况自己身无长物,仙人又能贪图他什么,当下一叠声应道,生怕仙人又改了主意。

    钟妙当然不可能改主意,事实上,她已经飘飘然沉浸在自己要有个徒弟的快乐里了。

    有些人修仙是与天争命,有些人修仙是老天喂饭,钟妙恰巧就属于老天喂饭的那一类。

    道心澄净道途坦荡,年纪轻轻就闯出赫赫威名。瓶颈是什么压根不知道,四处挑事打架,修为蹭蹭上涨,渡劫时天雷劈她和劈自己亲闺女似的,锻体结束就停,生怕摧残了这朵霸王花。

    除了平日里收割不懂事的魔修偶尔能碰见个硬茬,钟妙已经很久没遇上什么有挑战性的事儿了。

    她一直相信自己运道极好——你看,这可不就让她盼来了个徒弟开启人生新篇章。

    所以说周旭此人欠是欠了些,说钟妙那是一点没错,她哪里会养徒弟,她那是兴致勃勃准备开始新游戏。

    顾昭对此一概不知,事实上他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怨言。周旭金汤匙出生,因此觉得没好饭吃是天大的事情。但对于凡人,尤其是他这种在底层挣扎了十年的凡人,顾昭太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了。

    不仅不用再风餐露宿地逃命奔波,还有机会修仙——修仙者常说自己与天争命苦,可谁又知道他们这些天生注定做牛做马的奴仆有多苦。

    蝼蚁尚且偷生,只要有机会逃离噩梦,只要有机会掌握自己的人生,即使只是一丁点微薄的希望就足够他全盘下注。

    钟妙不知这小孩心里又在琢磨什么,顾昭既然答应了她,那就是她的徒弟,受她的管教,眼下事情还未做完,正好让徒弟熟悉熟悉她的做事风格,将来也好给她打个下手。

    因此她径直拎着顾昭跳上长空,一面喊着站稳了,一面蹭地启动了飞剑。顾昭被拎着领子也不恼,老老实实站着,只一双耳朵努力听风声与鸟鸣。

    他从前也曾学那些王子皇孙祈愿,不求荣华富贵,不求权势滔天,他只想做一只飞鸟,远远地飞出朱墙去。

    而今他终于飞了起来。

    君来镇距钟山有些距离,师徒二人并不急着赶路。虽说眼下年关将近,但修仙者惯能一日千里,倒不必急于一时。不如等上几日,待死境溢散干净后一并清理,免得留下什么祸根,日后又横生波折。

    他们就地扎营蹲守数日,顾昭的眼睛也好了大半,钟妙猜测他当时一时情急,无师自通学会了聚灵在眼的观气法子,而凡胎扛不住灵压,耗用太过自然需要暂时失明以作缓解。这几日跟着钟妙修行些简单法诀,灵气流转,视力便渐渐恢复。

    这一日钟妙探查回来,正瞧见顾昭细细烤着一块鹿肉。她独身行走多年只练就一手烤肉法子,成果也仅限吃不死人。顾昭观察数日,稍微恢复些视力便默不作声地揽过了做饭活计。

    钟妙一开始还想端着点长辈架子,但她只是不会做,不是舌头坏了,因此实在很难放着现成的不用非要自己折腾——再说徒弟伺候师父不是应当的吗?想通了这一点,她很好意思地享受起来。

    顾昭照例将最好的那块割下给钟妙,自己端着棒骨啃剩下的,一面听钟妙讲解当前死境的状况。

    论实战经验,钟妙的确是一把好手,顾昭本就聪慧,她又讲得细致,因此教学过程极为愉快,不多时顾昭就能跟着分析出个一二三。

    “如此看来,林孟氏当年祭天祈雨是真,君来镇覆灭也是真,”顾昭不解,“但这两件事怎么会同时发生?”

    钟妙从他手里接过帕子擦手,闻言一笑:“这就是贪心不足的下场了。”

    祭天的法阵是真,造神也是真,但金童就是无稽之谈了。

    林孟氏之所以被选中,确是因为八字合适不假,可造神又不是买一送一,哪里有一个祭坛附送两位神明的道理。

    不过是族叔怕孩子大了索要田产故意编出个金童的借口,村长心知肚明却怕林瑞另有机缘回头复仇,两人一拍即合干脆斩草除根。

    但他们忘了一点——这种极端情况下的造神法子过于暴烈,唯有以祭坛法阵配合八字相克之人共同压制才能避免反噬。

    林孟氏见独子惨死眼前本就怨恨难平,而林瑞的血更是稀释了法阵对林孟氏的控制,如此一来,哪有什么多喜娘娘,不过是多了两个含恨而生的恶鬼。

    于是暴雨倾盆,沦为泽国。

    话到此处,他们已进入君来镇废墟。

    死境消退后,真实景象暴露无遗。哪有什么旅店驿站,只有一地残垣断壁,处处杂草丛生,厚重淤泥下不知埋了多少尸骨。钟妙持剑开道,循着记忆一路行至祭坛,那棵榕树倒是旺盛,隐隐有了独木成林之态。

    钟妙命顾昭拿着护身符原地等待,自己探身过去几剑挖开祭坛,伸手摸进去,不出意料摸到个陶罐。

    死境既破,执念便被迫散了大半,何况还吃了钟妙好些剑气,此时封印在陶罐中的,就只剩下林氏母子的残魂。

    钟妙叹了口气,抬手喊顾昭过来。

    她做这套仪式已是驾轻就熟,摆上引魂香点燃,再将安魂符绕陶罐贴好,接着一手盖住罐口,一手抽开封印,口中颂念往生经,待魂体安稳,便将手松开。

    两团莹白光点自陶罐中升起,绕着钟妙转了一圈又一圈,转到第三圈,往生经念完,这才缓缓向远处飘去。

    随着光点移动,越来越多的光点自土壤中升起,如同一丛流萤,飘摇着消失在大山深处。

    钟妙站在顾昭身后目送魂灵远去。

    “走吧,阿昭,”她拍了拍徒弟,“咱们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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