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妙眼神一顿,当即破门冲了进去。
那青年的手脚俱被紧紧缚在床柱上,但他仍在用脊背拼命撞向床板,像是只有这样才能摆脱什么极为可怖的东西。
而每当他动作停息,仿佛空气中有一只无形的钩子,如同倒钩猪肉一般将他的脊背强行向空中弯折。
钟妙快走几步上前一把钳住青年的肩膀向下摁住,那青年挣脱不开,口中嗬嗬乱喊,一双眼睛死死向后翻着,只能看到血丝密布的眼白。
一看便知道是被邪祟魇住了。
钟妙与邪祟打得交道多了,手刚一碰到这人的肩膀就觉得不对,直接掐住青年后颈将他翻转摁住,单手撕开衣领,就见他肩背上好大两块黑影,一边一个,看着像手掌的形状。
是邪祟留下的印记。
邪祟留下的印记多半根植于灵魂,倘若是修士中了招还能用灵火煅体祛除。但对于凡人而言,要是用灵火这么一烧,邪祟的印记是没了,魂魄多半也烧了个干净。
只有将邪祟杀灭才能保下他的性命。
钟妙掐诀引出灵火将他肩部一燎,只听青年惨叫一声,那黑影像是见到天敌一般扭曲蠕动起来,渐渐消退了一层。
青年的动作渐渐安静下来,钟妙向他体内又打上几道清心诀,口中的嘶吼也小了,似乎有了恢复意识的征兆。
然而这不过是治标不治本,钟妙心知这种平静持续不了多久,抓紧机会进行问话。
“你是什么时候碰到的那东西?”
青年陷入梦魇已久,猛然间脱离折磨还有些反应不过来,钟妙又打上一道清心诀,他这才含糊回道:“是……是有天夜里。”
他语气飘忽得像是梦呓。
“那天夜里,我同兄弟喝了酒,正要家去”
王三平日里就爱与狐朋狗友纵酒,他不事生产,只靠着家里的老娘养活,虽说正直壮年,身体却早被酒肉掏空。
他喝得半醉,哪还记得出门前老娘的劝告,顺着河一路走一路饮酒,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忽然叫冷风一吹,醒过神来。
王三只觉得身上冷得厉害,他以为是酒劲下去了,又喝了几口,但那酒喝下去也像掺了冰碴子,直叫他肺腑都寒凉起来。
他就是在那时见到一道黑影。
瘦小,弓着背,缩在路边。
景安城虽说富庶,但也有那么些没了田产无处可去的贫民。城主不允许这类人白天出现在街道上,因此多在夜间看到这群人偷摸出来翻找食物。
王三那天碰巧同朋友赌钱赢了,心下得意,干脆走过去想抛块碎银得一句大善人。
谁料那黑影得了银子也不捡,反而喊着背痛要王三背他。
背痛与王三有什么关系?他连自己老娘都没背过,直接啐了一口转头走了。
谁知那老头很不讲理,见他走了竟从地上跳起来,一下扒在他肩上。
那老头一双手阴冷得很,力气却大得惊人,王三拼命甩也没甩下,反而有什么潮湿的东西顺着脖颈淌下来。
他就是喝了再多都酒此时也醒了,又听那老头说道……
顾昭追问:“他与你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他说,他说……”王三喃喃,“背……背好痛啊!!!”
钟妙眼疾手快将徒弟向身后一揽,就见那王三突然爆发出一阵极强的力量,竟嘶吼着扑咬过来!
再看他肩部,赫然又浮出一对掌印。
钟妙心知已问不出什么,打上一道安神符正要退出去,就见隔壁房间推开,两个闷了口鼻的仆役正抬着一卷被子出来。
那卷被子呈现出一种极为怪异的弯折,师徒二人隐身跟上前去,就见这两个仆役抬着被子进了一处极为隐秘的院落,向挖好的坑中一抛,紧接着浇上火油直接点燃。
裹在外头的布料很快被烧尽,里头的东西显露出来,竟然是个人的模样,只是扭曲太过,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折叠起来一般,身体反弓,手肘几乎触及脚跟。
皮肉在火中燃烧的气味极为恶心,一时钟妙与顾昭的脸色都极为难看。
纵使有什么线索,这么一烧也没了。
钟妙回到后院拦住仆役询问,却得知方才那王三就是最后一位了。再往后的人要么已经自尽,要么活活痛死,死前俱是一副诡异的弯折姿态。
这件事比她预料中麻烦一些。
钟妙领着徒弟走到角落,开口问道:“你有什么看法?”
顾昭沉思片刻:“这邪祟的力量是逐渐增强的。”
“不错,”钟妙肯定,“继续。”
“那个小童的母亲曾说,她向外看时并未看见什么东西,可见此时邪祟力量微弱到只能被小童所见,但接下来,体弱的妇人也能听见声音,”顾昭皱眉,“轮到王三,那邪祟甚至能开口与人交谈。”
钟妙点头:“不错,正是如此,且那邪祟对现世的影响也在增大,一开始不过勉强现形,对那妇人也仍只是追赶,但到了王二,甚至能在他身上留下印记。”
而再往后,情况更糟。
邪祟的力量往往会随着所害性命的增多而增强,时至今日,恐怕那邪祟已经拥有了主动杀人的能力。
钟妙心中大概有了个底。
她对顾昭说道:“这倒令我想起早年遇到的一桩事来。”
就算是堂堂少山君也不是一落地就强大无匹,钟妙年少游历时,也曾多次将性命悬在生死之际。
那是许多年前的一桩旧事。
当时柳岐山病得厉害,钟妙偶然间听散修提到一座极古怪的古城,据说凡是进入的人都能获得丰厚财物。
她自然知道世上没有白来的便宜,但很多时候人往往没得选。
钟妙那时还没见过什么人心险恶,混在散修中进了古城,却不料整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她被人封了修为推下井去。
在她摔下枯井的瞬间,一大捧金银冲出井口。
散修们抱着金银走了,钟妙却渐渐察觉到背后愈发靠近的凉意。
那是个上百年的怨鬼。
江南名妓爱上了一个穷书生,自己赎了身同他回家,却在半路上被书生推下井霸占金银。
不料那女子死后化为怨鬼将书生吞下井去,且极爱看人受难,只要能将一年轻女子推下井去,便能得到她赠的金银。
顾昭听得拳头紧握,恨不得立时将那几个散修抓来杀了。
他急声追问道:“那后来呢?”
钟妙唔了一声:“你大师伯第二日就找了过来,一剑破开井底将怨鬼的尸骸烧了,又将那群散修找出来一并杀了。”
顾昭这才放下心来,问道:“那师父的意思是,这邪祟与那井底的女子一般,都是由人变作的怨鬼?”
“不错,”钟妙夸他,“很不错嘛阿昭,你学得这样快,师父便放心了。”
“但我们恐怕一时难以找到那邪祟的骸骨所在……”他沉吟片刻,“不,我们可以找到!”
怨鬼通常寄身于骸骨之上,既然景安城暂时无人在白天目击到邪祟出现,就说明那怨鬼仍须在天亮前回到骸骨中躲避日光。只要看到怨鬼最后消失于何处,便能将它挖出。
顾昭暗暗握拳下定决心。
当天夜里。
更夫敲完最后一道更鼓。
虽说城主府尽力将流言压下,但接连消失了数人,当地居民心中恐惧,天未黑便闭门不出,连烛火也不曾挑到门外。一时间河畔只剩星辉落在水中,更显得幽深寂静。
顾昭手中紧紧握着脖上悬挂的虎牙,心下默念他同师父一道圈出的最有可能撞见邪祟的路线。
钟妙行走多年,已经总结出一套针对怨鬼的手段。
怨鬼与寻常邪祟不同,它自有一套规律。
首先,是不要回头。
夜色更深了些,寂静得连蛙鸣也无。而在这寂静中,顾昭清晰地听见了第二个脚步声。
沉闷,拖沓,节奏却与他一致。
顾昭能感受到脑后的寒风,他抿紧唇,将吊坠抓得更牢了些。
其次,是不要回应。
那脚步声听着缓慢,不知不觉间竟已在他身后。
顾昭听见一声苍老的叹息。
“年轻人,唉……年轻人,”它叹道,“你怎么走得这样快?你可知道枣家村怎么走?”
再其次,不要同情。
顾昭只管闷头向前走,连一丝停顿也无。
那东西又叹了口气,听着与普通老翁无异。
“年轻人,不要走得这样快啊!咳咳咳!”它连老翁疾走时喘不过气的咳嗽都模仿得极为相似,“年轻人……行行好,背背老头子,老头子走不动了,老头子的背好痛啊……”
最重要的是,不要恐惧,
同情心对顾昭来说是一种奢侈品。
他所有的正面情感都献给了钟妙,平日里的那点善良完全是讨师父欢心的把戏,更不用说他清楚这一切都只是邪祟的伪装。
那东西见他当真一丝动摇也无,絮叨的语句越发重复机械起来,猛然间竟变作了嘶哑混乱的低语,间或夹杂着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时哭时笑。
那声音难以用世上任何一样东西比拟,听上片刻便头晕目眩想要呕吐。
顾昭稳稳地走着。
他的步伐既不慌张,也不急促,只是一路前行,直到天光乍破。
他从无边的黑暗中走出。
钟妙就站在尽头提着灯笼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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