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夏,景安城城主被处决。

    同年秋,妙音坊与蓬莱列岛联手清理江南十九城,拔出数百魔修暗桩。

    第二年春,白玉京势力洗牌,王家被查出暗中进行炉鼎贩卖,没挺到秋季就树倒猢狲散。偌大一个家族转瞬间被人瓜分殆尽,如同天边骤响一道闷雷。

    第三年,妙音坊彻底与谢家撕破脸,重新执掌江南十九城。

    天下风云渐起。

    无论外界掀起多大风浪,育贤堂始终是育贤堂。

    它就像是海边沉默的礁石,同各大宗门一道冷眼旁观世间权势更迭,维持着微妙的置身事外。

    顾昭送走了不少含泪退学的同修,也迎来许多前来避祸的年幼新生。

    此时已是他入学的第三年。

    十四五岁的少年一天一个样,顾昭更是如此,他像是终于顶开岩石的幼苗,抖擞着拼命生长,身高狠狠向上拔了一节,面容也脱离了圆润,显出一些青年的锋利来。

    三年来的每一日他都不曾懈怠修行,晨起练剑,除基础课程外又自行修习阵法,平日对弟子间的社交造势也不放过。郑天河有时半夜睁眼,还见这兄弟在灯下写信。

    先生们刚开始谈论他时会说“原来是钟妙的徒弟”,后来再提到他会说“不愧是钟妙的徒弟”。顾昭沉默地追赶着,渐渐在同修中崭露头角,如今已显现出凤首之势,还担任了阵法一门的助教先生。

    他一路向广场走去,心中难得没背诵什么阵法口诀,脑子里也没在推演什么势力勾结,只是很难得的,单纯地期待一节剑术课。

    路过的弟子都向他打招呼,有些喊“顾师兄!”,有些喊“顾先生!”,顾昭一一点头回应。

    郑天河早在广场上等他,见他走来大声笑道:“我就知道你必然要来!给你留了好位置!放心,一会儿准没人和你抢!一定让你站第一排!”

    顾昭温和笑笑,点头道谢。

    裴青青抱了剑站在一旁,三年前她被这两人不要命的打法吓得不轻,心想没有医修掠阵到底不行,干脆在医堂担了份兼职,近年越发稳重起来,但一提少山君仍是眼睛发亮,直接换了班跑来听课。

    就听一阵喧哗,从人群簇拥中走出道高挑人影。

    “哟!都在这等我呢?”那人笑道,“大家对剑道这样热情,实在是一件好事!”

    钟妙笑盈盈地挽了个剑花:“既然这样,不如我先耍一套好看的招式给大家瞧瞧!你们总爱说剑修是群木头,我这就让你们看看剑修的帅气!”

    弟子们都哄笑起来,她朗声一笑,当真纵身跃上高台舞起剑来。

    钟妙本就生得极好,她又刻意选了套飘逸好看的剑法,真真叫一个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寒芒四射如星辰坠地,衣袂纷飞若天上神仙。

    修士金丹之后外貌就不再发生改变,虽说大家都清楚少山君算是师长一辈的人物,但当她收了剑含笑望来,俱是心神一荡。不少直爽的小姑娘更是尖叫出声,一股脑拥上去将她热情围在当中。

    钟妙笑嘻嘻地摸摸这个又拍拍那个,哄得小姑娘们心神荡漾,个个发誓非要做剑修不可。

    郑天河倒吸口气:“还好少山君是位女子!否则天下的男修就该饮恨了。”

    他没听到顾昭答话,回头望去,就见这兄弟脸色沉沉。

    郑天河与他做了三年室友,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性子,玩笑道:“吃醋啊?现在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了吧?少山君的唯一弟子。”

    顾昭摇摇头,上前维持秩序。

    钟妙见到他也颇为高兴。

    这三年间种种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她在外脚不沾地地奔波,少有能安稳待在育贤堂的时候,只能从其他先生那里追踪徒弟的消息,猛然间认真一看,竟然已经长了这样大。

    不过好在事情暂且算是告一段落,她也能回来当当先生,教教孩子们剑术。

    她轻咳一声,笑道:“好啦!你们都各自回到位置上去!咱们这就开始上课了!”

    钟妙教的是一套基础剑法,不算很强,但胜在容易上手。

    在她看来,倘若突然拿出套极难的剑法,虽然看着好似显得先生水平很高,但真的教起来反而会打击学生信心。不如从容易的开始,弟子们慢慢学进去得了趣味,自然就会钻研下去。

    每个弟子面前都放着一座小巧法器,弟子只需跟着法器投影出的人像模仿招式就行,钟妙背着手在场中行走,偶尔纠正几个过分的错误。

    顾昭刚学剑术时就练过这一套,只是他今日心神不宁,动作也只能算过得去,直到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轻轻向前一推。

    “肩部带动手臂,好,这么做便对了。”

    顾昭猛然回神,恰好望见钟妙的袖子,她大概来得极匆忙,里头的绷带都松垮了,一点血迹溅在外头。

    钟妙顺着他目光看去,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捏了诀将血迹消去了。

    顾昭低声问道:“师父这回会呆多久?”

    “大概会有一阵子吧,”钟妙笑,“放心,至少一个月是有的,我听说你已是筑基后期了?修行上可有什么不明白的?还是老样子,直接来找我就是。”

    但倘若不是修行上有不明白的呢?顾昭心想,也能来问问你吗?

    比如为什么要掺合进中州的权势更替却从不为自己牟利,比如这次又是陷入怎样的险境才会受困在外足足半年不回,比如师父到底想要什么又在追逐什么——他听说金丹以上的人一生都在追逐着自己的道心,师父的道心到底是什么?

    先生们说他该寻找道心了,但顾昭扪心自问,却并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他想要变强,却无法为了变强割舍一切。

    这两年,许多在争斗中失去家族的弟子选择依附顾昭。他似乎拥有了从前不敢想象的权利,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继续扮演着好师兄,反而得到不少美名。

    因为钟妙在看着他。

    即使钟妙只是向天平这端放上轻轻一个目光,也能牵住他收回向另一端下注的手。

    顾昭刚想开口,钟妙已经向下一个弟子那儿走去了。

    一堂课下来,弟子们俱是兴奋不已,下了课还聚在一块嘀嘀咕咕聊些什么。

    有个女弟子小声道:“你们注意到没有?少山君手上绑着绷带诶,这叫什么来着?我上次在痴情散人的话本里看到……”

    另一个女弟子抢答道:“这叫战损!我知道!战损美人!”

    几个女弟子嘻嘻嘻嘻笑起来,又有一个说:“少山君人原来这样温柔,他们还总爱说剑修是个木头,可见是不对的!”

    有个小姑娘红着脸说:“少山君方才搂着我教我怎么摆剑招呢。”

    小姑娘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笑做一团。

    郑天河长到十六七岁也还是个钢铁直男,他心中困惑,小声问顾昭:“这是哪来的说法?难道受了伤反而更受人欢迎些?昭弟,你明白她们什么意思吗?”

    顾昭压根没在听他说什么,面上露出些忧色。

    郑天河觉得他实在操心太过,当即宽慰道:“你就别担心了,你师父可是少山君啊!她能有什么事?你没听他们说吗?哪怕你遇上了邪祟,只要喊出少山君的名号就能将它们吓跑!”

    顾昭本就心烦,听他这么一说更是不耐,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走。

    所有人都在这么说——

    “那可是少山君啊!少山君能有什么事?”

    “只要少山君在就好了!少山君有什么做不到的?”

    “邪祟有什么可怕的?只要少山君一剑过去!”

    可她在流血,难道没人看到吗?她在流血!

    有一回顾昭去见师父,正碰见她向臂上缠绷带,钟妙已是摸到化神边界的强大修士,在这等伤势下也露出些疲惫来。

    钟妙并不愿意多讲,顾昭缠了许久才得知那是一种极严重的蛇毒,钟妙用自己的胳膊换下了同伴的头,见顾昭脸色难看,还玩笑道:“逐鹿怕是以后不能给你切肉用了,下回师父替你找过柄剑,你喜欢什么样的?”

    那是顾昭头一回冲钟妙发脾气。

    少山君有什么做不到的呢?所以你们便这样理所应当将一切压在她身上,叫她疲惫奔波。

    顾昭闷头走了几步,转头向钟妙的洞府冲去。

    洞府的禁制一如三年前对他敞开。

    顾昭冲到门前才醒过神来,他唾弃自己脾气来的毫无道理,但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恭恭敬敬在门口请安,却是一片寂静无人回话。

    钟妙在他面前从来不摆师父的架子,顾昭心下咯噔一声,当即推门而入,被满室药味冲得皱眉。

    一地血迹,药罐与绷带滚得到处都是,几件染了血的衣裳也丢在一旁还未收拾,光是看着就能想象出钟妙是如何匆匆掩盖伤势。

    顾昭眉头越皱越紧,大步冲向里间,猛地推开门,却见钟妙背对着他倚在案上,已经睡熟了。

    她睡得并不安稳,肩上的绷带都松垮了露出狰狞伤疤,宛若一尊玉做的雕像上有了裂纹。

    顾昭像是被人定在原地。

    也不知站了多久,倒退数步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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