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么看了片刻,顾昭难免心中惴惴。

    他心知自己年纪尚小,也没什么家世背景,虽是个注定要成道的先天圣体,但将来的事又如何拿来作现在的底气?

    因此顾昭打定主意要将爱意牢牢藏在心中,等有一日他的名字也能叫天下人知晓,再明明白白说出口。

    可少年人的爱意如何藏得住?纵使捂紧了嘴也要从眼里冲出。

    钟妙再如何无心情爱也有三百岁的阅历,只是头一回做人师父分不清孺慕与爱恋的区别,平日里又格外事务繁忙。而方直这妖向来乐得看人吃瘪,干脆不曾点破,这才叫顾昭瞒到了现在。

    顾昭绷紧了脊背,习惯性露出张乖巧笑脸想要蒙混过关,就见师父从袖中掏出通讯玉符,没看两眼就面色微沉。

    钟妙抬手向妖群中招了招,一转头朝向他们又是面带笑意,只是说:“我有些事要走开片刻,你们只管玩,这些道友会护着你们。”

    一路藏身妖群暗中保护的王族亲卫们得了示意走上前来,钟妙解下储物袋,向每个孩子手中都抓了一把妖珠。

    “玩得开心些,喜欢什么就买,我不去很久,天黑时就回来。”

    交代完这几句,钟妙身形一闪,很快便从街头消失。

    亲卫中领路的是个小姑娘,看着与他们差不多年纪,顶着一对狐狸耳朵,面容与方直有几分相似,笑盈盈地迎上前来。

    “别担心,我们这没什么危险的地方,大概是往圣地去了吧,”她挨个将他们看了一遍,叉腰笑道,“嗨呀,笨蛋哥哥总算有用了一回!我是方婉,你是顾昭是不是,叫我小婉就好。”

    妖族圣地。

    进入妖族圣地的手续极为复杂,纵使有方直在一旁陪同,钟妙也经过了数道检验,这才成功迈入大门。

    她回想起一路上所见守卫怪异的神色,好奇问道:“我与你们妖族差得不大吧,难道说是有什么特殊规矩?他们怎么这样惊奇?”

    方直笑道:“钟姐姐看着就像我们西荒的人,也不是什么规矩,只是圣地向来只允许王族与亲眷进入,在下又未曾大婚,难免叫他们看了惊讶罢了。”

    钟妙正仰头观察着一路的机关,闻言赞赏:“这样是最好的。圣地本就不应当什么人都能进入,人来人往难免要出大纰漏。倒是我坏了规矩,不好。”

    方直点头道:“钟姐姐说得是,只是事权从急,想来祖宗也不会责怪在下。”

    他心中苦笑,与钟妙相识这么些年,怎么还会为她异于常人的思路失落?

    旁人的心是风动春池水,钟妙的心却如钢铁一般,纵是一腔热血扑上去也只能落个自行冷却的下场。

    方直从一开始就知道,育贤堂当年的风云之辈中,钟妙虽然看着最为离经叛道,心性却是最正派刚直。

    周旭生来便含着金汤匙,也就是在他们面前像个人样,平日从不把弱于他的人看进眼里,当年被钟妙拉着一同打了许多比武场,这才认下她作老大。

    陆和铃出生于妙音坊将颓之际,一睁眼就看着长辈玩弄权术,生性多疑冷酷,如今在江南说一不二,只是在钟妙面前还是副旧日的操心样。

    至于他……他更不必说,自己是什么样的东西方直心里相当有数,若不是当初钟妙强行在育贤堂护着他,叫周旭与陆和铃捏着鼻子一同保住他活着回到西荒,他的名声未必会比魔修好到哪去

    这么些年下来,求名的得名,求利的得利,只有钟妙这个傻子什么也没落着。

    修真界以强者为尊,旁人若是有了她这样好的修为与这样好的师承,怕是早就作威作福起来,但钟妙呢,钟妙干什么去了?

    日夜奔波两百年,世人也未必念她好,想杀她的人能从西荒排到苍海,只是朋友们怕她伤心,都悄悄处理了不叫她知道。就算这么努力护着,还是冒出谢家那群老狗冲她大小声。

    方直永远弄不明白她怎么就能对天下苍生生出这样多的感情,就像是将一整颗心托付出去,以至于轮到自己却一无所有。

    钟妙将自己活成了一柄剑,你可以与她并肩作战,也能躲在她身后避难,但倘若想要将她拥入怀中,却只会被温柔地,温柔而绝情地推开。

    方直自知做不成钟妙的同路人。

    所以他干脆什么也不说,就这样守着她,见她战无不胜,愿她武运昌隆。

    他们已走到方直先前发现的线索处。

    那是一处早已破损废弃的祭坛,大概是上古时代传下来的。

    方直本就不是什么正经王室出身,对这套彰显旧日荣光的东西向来嗤之以鼻。只是今日要取了祭坛下的灵泉水供九尾玄猫疗伤,这才难得过来走一趟,叫他发现了些东西。

    那是一副巨大的壁画。

    自穹顶向下蔓延,如一部展开的编年史。

    钟妙向方直确认过许可,纵身跃上祭坛顶部仔细观察。

    在壁画的最顶端,也是历史最开始的地方,绘制着一颗小球。

    这颗小球原本处于混沌一片,但是忽然之间,有某种力量在球内翻滚震荡,使它渐渐呈现出不同的三种颜色。

    最顶端为白,中间为褐,下端为黑。

    随着时间推移,三种颜色越发清晰明显,在不知几万年后,白色上升,黑色下沉,缓缓向外扩散,如同鸡蛋的外壳一般将褐色包裹在中心。

    又过了许多年,悬浮于黑白二色中的褐色平面上出现了许多小人。

    有的长了翅膀与尾巴一看就是妖修,有些则是普通人修,他们在大地上奔跑,高举双手。

    云层中伸下巨手,小人向一只手中献上物品,从另一只手获得馈赠。

    这大概就是最早期的祭祀。

    而在下一副中,在人群最边缘处,有一个小人向土地中种下了花。

    黑白褐中突然出现了第四种颜色,花瓣与根茎皆是猩红,许多小人倒在这猩红四周,于是红色向下不断蔓延。

    花落在黑色的手中。

    从此小人开始分化,有的被标记为纯白,有的被标记为纯黑,接着战争出现,将大地染作猩红。

    记录就断在此处。

    钟妙深深皱眉,她克制住自己想向那双黑手挠一爪子的冲动,从储物袋中掏出数朵花来。

    一朵是拍卖场所得,一朵从凶兽胃中取出,一朵是钱府偏院所得,只要略略转一转角度,便能与壁画纹丝合缝地对上。

    以人全身精血长成的,能将魔神引至地面的,正是骨生花。

    钟妙追查此事已久。

    她从凡间界一路追来,无论是最开始收集童子祭祀的魔修,还是最近被引诱堕魔的九尾玄猫,每当她处理完一处,总有另一处冒出头来。就像是有一双手在暗处搅局,试图将些早该被埋葬在千百年前的沉疴再次搬上舞台掀起波澜。

    然而做得越多,马脚便越多。

    既能在丹阳城大乱后对她紧咬不放,又能有充足的理由种植奇花异草,同时还身份贵重使得万兽宗因此突然到访忙乱中将灵猫放跑。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所有的线索都在此刻指向唯一答案。

    玩弄权势的聪明人果然与她不同,样样都能做得妥帖细致,钟妙自问做不出这样巧妙的布局,但剑修有剑修的办法,而她尤擅以力破法。

    周旋这样久,终于得以面对,钟妙只觉心中充满奇异的平静。

    她收起花,跃下祭坛。

    “我已经弄清楚了,”钟妙面色轻松,“虽然有些事还是想不大明白,不过也不再重要了,说到这个,或许还有个忙需要你帮。”

    方直从钟妙面上的神色实在看不出什么。

    为了保全西荒,历代妖王都对中州保持旁观,钟妙又向来独自行动,方直再三思量,仍然无法从极少的信息中得出结论。

    此时天色已暗了下来,一轮圆月正缓缓爬升。

    钟妙向外一望,松了松筋骨笑道:“仔细想想这么些年竟也未曾好好玩过,不想这些了,不如先享用今晚月色。”

    方直望着她,暂且压下心中不安,面上仍是笑着:“钟姐姐想要的在下自然无有不应,此时正是逛夜市的好时候,还请随在下一观。”

    ----

    钟妙一来就见顾昭在人群中被挤得自闭。

    夜市本就热闹非常,而拜月节又向来在妖族的传统中占据重要地位,一时更是摩肩接踵,挤得连落脚地也难找。

    钟妙四下一望,处处都是手拉手卿卿我我的妖族。就连郑天河那小子,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竟然也拉了裴青青在一旁挑选宝石珠花,只有徒弟孤零零的被挤来挤去,看着又可怜又好笑。

    钟妙忍笑上前,准备悄悄得吓他一吓。

    顾昭正心中闷闷,忽然背上叫人轻轻拍了一下。

    钟妙换了身西荒服饰,面上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愉悦,她平日里虽也爱笑,却从未像此刻一般,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我听闻有一处酒肆极好,要不要一道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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