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景如镜面碎裂,顾昭拼尽全力向前伸手却只是穿过虚无。
他在黑暗中不断下坠,下坠,醒来险些翻倒在地。
一只手拽住了他。
是钟妙的手。
她看着已经醒来有一会儿了,另一只手正端着茶盏喝茶,笑着打趣道:“你梦见什么了,怎么惊得像只蹬腿兔子一般。”
顾昭惶然抬眼,望见师父的手指时,像是被烫伤般收回目光。
就差一点,只差一点。
梦境中的红仍残留在他眼中。
顾昭听过一梦黄粱的故事,从前他嗤笑书中人看不破,但如今轮到他——他又如何看得破?
他几乎难以遏制地想象,倘若他也有这样的机会以一个成熟男子的身份站在师父面前,倘若有一日天下太平,是不是也有可能得到同样的结局?
顾昭在学院时读过许多关于西荒的书籍,其中一条便是帝流浆。
帝流浆的幻梦能实现一个人内心最深处的渴望,在一些偶然的情况下,也会将数人的梦境交织在一起。
他从未想过师父有一日会退隐山林,梦由心生,自然也不应当产生这样的表达。
会不会有一丁点可能,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幻梦?
顾昭紧紧掐着手心:“说来奇怪,我竟梦见师父退隐田园同我做了邻居,师父可也梦到些什么?”
他仔细观察钟妙的神情,试图找出蛛丝马迹以证明自己的推论。
但他什么也看不出。
钟妙含笑的脸如同一张最好的面具,将一切窥视隔绝在外。
“倒不知道你这么粘人,做个梦还要硬编出理由拉着为师做邻居,”她摇头笑道,“我么?记不清了,似乎是做了正道魁首,总之是个好梦。”
修真者到底不便在西荒长留,第二日一早,钟妙便带着他们折返万兽宗。
顾昭能见到钟妙的次数越来越少。
头一年她还会偶尔路过探望,到了第二年,就连传讯都少有。
居无定所才是钟妙数百年的常态,前两年顾念徒弟尚小,如今既然大了,自然就脱开手做些自己的事。
天下这样大,需要处理的邪祟又这样多,春去秋来,一眨眼就到了顾昭毕业的日子。
入门时的引路师兄显然深谙说话的艺术,育贤堂确实会为高积分弟子提供入住优秀前辈宿舍的机会,但入住时长却从未说明。
钓着弟子们拼命了五年,到了快毕业时才举行大比,这样算下来,也就顶多住上两晚沾沾仙气。
顾昭一早就起来练剑。
他自入道以来日日勤勉修行,如今已是当之无愧的大师兄。
郑天河见他这样积极,笑道:“咱们同届弟子谁还不知道你要去少山君的宿舍?放宽心,没人能同你抢。”
顾昭置若罔闻,直到挥出最后一式才吐息收剑。
钟妙已经许久没联系他,问也只说在忙,好在今日毕业大比,所有的长老论理都应当出席,他也能借此机会见上一眼。
三人一道行至广场,不少弟子已经到了,就连低年级弟子也来了许多,正趁着长老不在拉着师兄师姐叽叽喳喳。
顾昭四下一扫微微皱眉,不知是不是错觉,今日到场的弟子怎么少了许多?
忽然有个年纪小的弟子指着天空叫道:“是我眼花了吗?师兄,天上的云怎么在晃动?”
师兄连忙将他手压下:“呆子,云本就是飘动的,你喊什么。”
几个闻声抬头的弟子却在此时惊道:“不!云真的在晃动!”
顾昭心中不详的预感越发浓郁。
他从方才起就注意到许多脸熟的世家子弟没来。
毕业大比是育贤堂的一项大事,越是出身名门的弟子越要在此时显出能耐彰显自家声名。
倘若只一两个弟子缺席或许还能说是睡过了,顾昭细细看去,能叫上名号的嫡系子弟竟一个也不在。
这绝不寻常,世家向来自视甚高,怎么会容许子弟出这样大的错漏?
顾昭喊了伙伴下山查看,刚至山门就听群兽嚎叫——竟是凶兽围山!
他还未来得及心惊,一道染血身影砸了进来。
是戒律堂的师兄。
牧展风一抬头见三个弟子,登时又惊又怒。
“谁叫你们下来的?!速速回去!”
顾昭心中一沉。
最坏的猜测当真发生了。
长老迟迟不出现,应当观礼的宗主家主仍未到场,最珍贵的世家弟子全员缺席,只有家世普通的弟子遗留此地。
他们被刻意放弃了。
护山大阵在冲击下正摇摇欲坠。
牧展风急道:“还愣着作什么?!此地有戒律堂守着,你们即刻撤回!”
待三人赶回广场,弟子们已是惊慌一片。
修真界数百年没什么战事,被留下的弟子多半也没受过什么像样的家族教育,如今猛然遭此大难,胆小的已哭出声来。就是难得有几个稳得住的,也只是盼望着长老能快些回来救援。
但顾昭心中清楚,长老不会来了。
幕后之人既然做局如此粗糙,就必然做了要他们死无对证的打算。不仅弟子们全要葬身此处,就连戒律堂也将被一道处理。
护山大阵被攻破只是时间问题,倘若想要逃命,只能抓住这唯一的机会做出反应。
顾昭自认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他曾为了活命动过献祭同伴的念头,但如今当真面对必死之局,他心中却只有一个声音——
倘若是师父在此,她会怎么做?
少山君守卫苍生多年,作为她唯一的弟子,难道要临阵脱逃令她蒙羞么?
顾昭拔剑出鞘:“所有弟子即刻返回新生院!”
他曾仔细研究过育贤堂的构造,为了方便师生上课,育贤堂内的许多地点都由传送阵相连接,而一旦护山大阵被攻破,这些传送阵将成为他们的催命符。
唯一不存在传送阵又拥有防御阵法的,只有新生院。
顾昭在平民弟子中一向很有声望,此刻正是需要主心骨的时候,弟子们虽仍是惊慌,也渐渐跟着命令动了起来。
还未走到一半,却听一声巨响,竟当空出现一道裂痕。
护山大阵破了。
数不清的凶兽从各个角落冒出。
弟子们正要惊慌,却听顾昭厉声喝道:“此刻逃跑便是死路一条!高年级弟子随我出列!继续向前!”
战斗原来是这样一件不需要思考的事。
只有挥剑,再挥剑,不是斩下凶兽的头颅,就是被咬下自己的头颅。
人会疲惫,野兽却不会。
弟子们一开始还能战个持平,但很快就有人被咬中肩头掀翻撕扯。身边的弟子或是胆怯后缩,或是伸手去拉,就这短短数息,又有几个被凶兽扑倒在地咬穿咽喉。
恐惧开始蔓延。
裴青青带着数个医修穿梭战场试图将伤员抢回后方,但受伤的人太多了。
每时每刻都有同伴倒下,每时每刻都有同伴倒下,而兽潮还在上涌,仿佛没有尽头。
他们终于到达新生院。
但这远远不是结束,护山大阵撑不住的冲击,新生院又能抵挡几时?倘若一昧龟缩其中,防御破碎之时就是众人殒命之时。
顾昭扫了一眼弟子的情况,如今能站着的不到三分之一,伤员本就惊惧难安,倘若他再抽出人手,怕是要生出乱子。
如今能依靠的只有他自己。
顾昭闭目片刻,再睁眼时只剩坚定。
他无法同时击杀各个方向的凶兽,但阵法可以。
倘若一个不够,就干脆画上一圈,倘若灵气不够,还能抽调神识。
筑基的神识不过是刚冒头的小芽,哪里顶得住这样耗用,顾昭勉力刻下最后一个杀阵,眼前已有了重影。
他捂着额头准备回退,忽然看见有个弟子向他跑来
怎么还有流落在外的弟子?!
顾昭正要怒斥一声,就见那弟子冲到眼前,竟是谢拙!
他怎么会在此处?!
也难怪顾昭看不出,谢拙此时满面是血,一身袍子划得稀烂,还背着个高个子男修,堪称狼狈至极。
谢拙咬牙道:“我如何不能在这?少山君在哪?!”
百里之外的密林深处。
钟妙收回剑,艰难喘了口气。
遍地都是凶兽的尸体,难得露出些许地面也被血浸没。
距她守在此处,才刚刚过去一个上午。
倘若有人从高空俯瞰,便能看出这些凶兽尸体呈现出一种整齐的收束,而钟妙所处之地,正是这圆形的中心。
钟妙缓过劲来,又向脚下倒出许多骨生花。
如她所料,凶兽果然受到骨生花的控制。
它们本该顺着密林向外奔袭,只是受她引诱半路改道。
此处是衍星楼的地盘,平时少有人至,又有十万大山作为遮掩,实在是放出凶兽的好地方。
再过半盏茶的时间,又将有新一批凶兽顺着传送阵被送来。
钟妙做了上百年的元婴,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将要力竭的疲惫。
到底还是太勉强了吗?
钟妙苦笑一声,仰头吃下最后一颗聚灵丹。
但她没有选择。
将凶兽了结在此是最安全稳妥的法子,一旦漏出几只混入人群,后果不堪设想。
养出这样多的凶兽,培养如此多的骨生花,纵使钟妙不善经营也能猜出其中所耗之巨。
有形的邪魔尚难杀尽,心中的邪魔又如何能斩灭?
钟妙撑着剑缓了几息,再次站直。
没有时间继续恢复了,她已听见远处靠近的脚步声。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