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岐山听了这话,倒又抬眼将他看了看。

    对坐的青年仍是一副温和笑模样。

    他能骗得过旁人,却骗不过柳岐山。

    一百多年前钟妙将他捡回来时,柳岐山一眼就看出这是个狼崽子。难得徒弟喜欢,柳岐山也不想平白做个讨人嫌的长辈,只是将狼崽子套上枷锁交给徒弟,左右咬不着就是了。

    谁想到短短数年时间,徒弟没了影子,倒留下这么个小子。

    柳岐山嫌看得碍眼,十次有九次不愿见他,这小子却很是恭敬礼貌,过年过节都要上来拜见。

    说是拜见,不过是找个由头向钟妙的院子中去。

    柳岐山早些年还能将他拎起来丢下山,如今竟也不能轻易扫出去了——这小子本就是天生灵体,又没了禁制,两厢叠加下来,修为一日千里得令人心惊。

    到了柳岐山这个境界,倘若动起真格怕是整个山头都要炸平。

    于是只能忍着,这小子蹬鼻子上脸越发来得勤快,世人皆赞他纯孝,柳岐山听了只觉反胃。

    柳岐山捏了捏眉心。

    “说罢,你又有什么新花样?”

    顾昭面色不动:“只是想求道禁制压一压修行的速度罢了,还请剑尊不吝赐教。”

    柳岐山冷眼看了他半晌,抬手起阵。

    暮色沉沉之时,顾昭才勉强能迈出草堂。

    元婴期的灵气运转绝非筑基时期能比,冲击经脉带来的疼痛自然也远超数倍,顾昭已有百年没体会过这样的疼痛,忽然重温,却生出种极荒谬的怀旧来。

    今夜照例歇在钟妙的院子。

    师父……离开前,将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他。顾昭什么也没取用,只是分门别类列了册子存好,如今都放在钟妙房中,倘若明日天气好,他还能取出来打理一二,正好耗去许多时间。

    大师伯自继承衍星楼后便时常在外奔波,如今钟山只有他共师祖二人,柳岐山自然没那个闲心留他用饭,顾昭一个人行在漆黑的山道上,忽然轻声笑道。

    “今日又惹了师祖生气,您只知道笑我。”

    他望向空无一物的左方:“今晚吃鲲肉好不好?弟子托谢拙从极北之地买的。”

    山间唯有风声。

    顾昭却点头道:“确实是新鲜东西,怎么会做不熟?用灵火就好,正好前些日子我得了一颗,您尝尝看就知道了。”

    再走几步,他又望见钟妙站在小院门前等他。

    经脉中的禁制还在撕裂般疼痛,顾昭不用看都知道自己面色极白。他故意放任自己冷汗湿了一身,低声撒娇:“疼的……是有一些疼,但您亲亲我就不疼了。”

    他仰头想露出惯用的示弱表情,却在门上望见了自己的影子。

    他原来已长到这样高了么?

    院中刮过山风,顾昭打了个寒战,再回头时已看不见钟妙的幻象。

    他愣愣站了几息,推门进去。

    钟妙正于院中练剑。

    世人只艳羡她天资卓越,却不见她日日勤勉修行,从未松懈。

    顾昭远远地望着她,也取出剑来。

    他用的还是当年在育贤堂时钟妙送他的弟子剑,于他的修为已很不相称,须得小心收敛灵气避免损失。

    从最初的逐影剑法开始,从第一式到最后一式,顾昭早已将它们刻入骨血,练到最后一套剑法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正确收尾。

    钟妙没来得及教他最后一式。

    顾昭颓然垂剑。

    “弟子愚钝……师父,您教教我,您再教教我吧。”

    幻象又一次消失了。

    顾昭垂着头,阴影模糊了神情,只能看见他紧绷的下颌线。

    片刻,他仰头笑道:“是,弟子明日再练,师父晚安。”

    他仍然住钟妙的隔壁。

    顾昭脱去玄色外袍,仔细用除尘诀将自己扫了一通,这才靠近床榻。

    钟妙当年为他挑的床已经太小,顾昭饮下杯酒,抱紧了床头的布老虎,小心蜷缩着躺下。

    他从前总弄不懂师父为什么如此爱饮,直到他也开始学着用断肠草酿酒。

    毒性在四肢蔓延,顾昭渐渐失去意识,沉入梦境。

    钟妙早在梦中等他。

    有时他会梦回摘星大会,他打出了漂亮的一击,钟妙含笑向他点头。

    有时他会梦见丹阳城,灯火中钟妙举着糖捏的小狗非要他尝。

    有时他在梦里是个教书先生,在院中同师父下棋。钟妙是个臭棋篓子,每每快被将死就探身过来抓住他衣襟狠狠亲一口,还要笑话他脸红。

    他为她神魂颠倒,为她不知朝夕,心甘情愿自缚双手做她俘虏。

    而更多的时候,顾昭会梦到自己还是个孩子,被师父扛在肩上狂奔。

    海水涌了上来,人群涌了上来,他空有一身修为,却只能徒劳地挣扎着,看师父被越推越远渐渐淹没。

    又一次在黑暗中醒来,顾昭闭目感应,体内残留的毒性已不足以支撑下一场梦境。

    他伸手摸向怀中酒壶,片刻后还是松开了手。

    他不能再喝了。

    倒不是说他真有这样好的自制力,事实上倘若可以,顾昭早在一百年前就会选择醉死在梦中。

    但他做不到。

    钟妙离开后,顾昭很长一段时间都奔赴在清缴魔修的前线。可无论他选择多么凶恶的对手,进入多么可怖的险境,他永远能绝处逢生。

    这样熬了十数年,顾昭开始饮酒。

    断肠草所酿的酒液寻常人沾一滴便会醉倒,顾昭自己又加了许多草药。

    本想永远留在梦中,却误打误撞激发了药性,不但没死成,反而激发药性连破两个小境界。

    像是命运同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顾昭曾在无数恶意中艰难求生,如今却要在整个世界的善意中求死不得。

    因他悍不畏死,也因他天赋异禀,竟然也积攒出不少声望,前些年被推举为正道魁首,过几日便要举行典礼。

    顾昭只觉实在荒谬。

    传讯玉符响起,是仙盟那边的消息,问他对继位典礼有什么想法。

    顾昭在外人面前总是温和有礼的,将消息回过去,难得叹了口气。

    “做魁首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是不是?”他笑道,“不过我会做好的,你放心,妙妙。”

    天已亮了。

    顾昭起身向外走去,轻轻合上门扉。

    “号外!号外!新任正道魁首继位典礼即将举行!”

    “看看我们家的鲛纱!正道魁首典礼同款同色!给孩子买一尺回去沾沾灵气!”

    “号外!正道魁首二三事!”

    钟妙走在人群中,塞了满耳朵消息。

    她前些日子尝试自己烤肉,但毕竟生疏了这么些年,成品难吃到令人垂泪。

    再三尝试后还是不行,只好拿着剩下的战利品到镇上卖了,好歹凑些灵石。

    谁料这百年间中州发展得颇为迅猛,好不容易找了间饭馆卖出去,人家还疑心这肉不大干净。打来的野鸡本就被钟妙糟蹋得不剩几只,如今更是没换到什么钱财,勉强能吃几个包子罢了。

    钟妙将包子一塞,肚子里还是饿。

    她打小就是从街头长起来的,如今缺了钱,再从街头干起也不觉得有什么为难。何况如今已过了一百年,什么东西看起来都新鲜。她从前没有这样的机会,如今走在人潮中,只觉心中欢喜非常。

    再转过个弯,远远就望见一处擂台。

    就听有个壮汉在台上喊到:“诸位父老乡亲!今日在此设下擂台!诚邀各位壮士与我比试一二!”

    那壮汉露出身后的一套石墩来。

    “此乃我家传练功秘宝!倘若有谁能举起!即使最小的一份,也能得到十块中品灵石!”

    旁边瘦猴似的伙计举起铜锣一敲:“只需五块下品灵石便可一试!诸位可以来此报名了!过时不候!”

    一块中品灵石能抵十块下品灵石,最小一座石墩不过巴掌大小,许多人当即心动报名,上了台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举起。

    有些人自认倒霉,本就是图个热闹,也就下去了。有些人却闹起来,质问是不是动了手脚。

    那壮汉早料到这么一出,当众将那石墩举起,又亲手转交至挑战者手中。

    那挑战者信心满满接过去,却好险砸了脚。

    壮汉越发得意起来。

    钟妙在下头看了两眼,很快分辨出这是早年凡间界很流行的一种骗术,却不知怎么流通到中州来,反而发展出修仙界特色版本。

    她笑嘻嘻凑上前道:“我倒是能举起来,可我身上没钱该怎么办呢?”

    那壮汉不耐烦地回头看来,眼睛在她身上一转,却又露出个笑来:“小娘子不必着恼,倘若你当真想试试,哥哥借你钱。只是若是举不起……可就要上哥哥家里还钱了。”

    旁边的人哄笑起来,钟妙也不恼,脚下一点跃上擂台,两个指头搭在最小的石墩上,竟像是拈起糕点一般轻松举了起来。

    她不但自己举起来,还要传到旁人手中,方才本就有许多人输了钱却不甘心,如今击鼓传花似的传了一圈,个个闹着要找壮汉要钱。

    钟妙抓了十块灵石就跑,一出人群当即跳上飞剑溜之大吉,飞出城外还笑得打跌。

    千里之外。

    侍奉一旁的道童匆忙止住话头。

    他小心观察着上位者的面色:“不知所念流程有何处不妥?小子驽钝,还请道君明示。”

    顾昭恍然回神,轻轻笑了一笑。

    “不,没有什么不妥,只是本君忽然想起还有件事未做,暂且失陪。”

    即使他心知这多半只是又一种新的幻觉。

    顾昭霍然起身,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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