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并不答话,只低着头专心缠上最后一圈。
那锁链在黑夜中也散发着温暖灿烂的光辉,顾昭合拢双手轻轻念了一句,钟妙脚踝上便只留下一枚金环。
他这套动作做得极为熟练,一看就是蓄谋已久。锁上仍觉不够,又握在掌中细细摩挲了片刻。
“金色果然很衬师尊,”顾昭满意极了,“这样一来,师尊便不会再离开我了。”
钟妙:……
她捏了捏眉心,只觉自己当真是活得太久了,竟连这样的场面也能碰上一回。
顾昭却不懂她的愁绪,只管心满意足伏在她膝上,将那金环拨动得叮叮作响。
他自小要强,总逼着自己做出副持重姿态,就是少年时也很少提出些令人为难的要求,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如今病了,倒显出些少年人的顽劣来。
仿佛要将神魂随日夜分割,白日里做位端方稳重的正道魁首,天黑下来却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郎,被人遗留在百年前的春夜里。
钟妙深深叹了口气。
她一直不愿深想此事,却到底还是走到这地步。
钟妙察觉得比顾昭意料中要早上许多。
她只是忙着拯救苍生无心情爱,却到底不是白活了数百年的傻瓜,不过是心里不愿当真,这才找出借口搪塞。
小孩子嘛,总是这样,把许多事看得很重,轻易就能许诺“我们要永远在一起”,还要闹脾气讲“我不许你同他玩”。
不过是孩子话,又如何当真呢?
等他长大一些,就知道人生来各有立场,种种立场并不能以对错简单区分,行走在世上,能强求的唯有自己。
而有许多事远远比自身更重要,到了那个时候,又该将自身情爱置于何地?
等他长大一些,回头再想起年少时说过的傻话,怕是要臊得脸红。
钟妙设想过许多种处理方式,却唯独没料到能有这样多急迫转折,以至于被推搡着到了今天这样难以应付的地步。
她实在难以把握其中轻重,一时头痛得厉害。
顾昭的精神倒是好极了,一双漆黑的眼睛望着她,里头是满到溢出的恋慕。
钟妙又叹了口气:“为师答应你,这次不会再轻易离开。”
顾昭却反驳道:“我不信,您总是骗我。”
钟妙哭笑不得:“我哪里就‘总是’了?”
“您说您梦见自己做了正道魁首。”
“我……”
“还骗我说愿意成亲,两次,却连用交杯酒沾一沾唇也不愿意。”
“但……”
顾昭仰着头看她,面上紧绷着不肯示弱,忽而两道晶莹泪痕自眼角坠落。
“您打我也好,骂我也罢,只是别再拿成亲哄我,”他哑着嗓音,“我受不住的,师尊。”
钟妙养了顾昭这么些年,何尝不是将他看得如珠似宝。
她顿了顿,又笑着拿袖子给他擦脸:“这么大的人,好端端哭什么?擦擦干净,仔细明天眼睛疼。”
顾昭将脸埋在她衣袖中,低声道:“您不要这样对着我笑。”
像看一个顽劣而心爱的孩子,永远宽容,永远温和,也永远遥不可及。
钟妙拿他实在没办法,只好戳着他额头,玩笑道:“了不得,到底长了一百年,倒学着对为师挑剔起来了。”
顾昭被戳了数下,忽然凑近小狗一般叼住她指尖不松口,含糊道:“反正师尊已经被我锁住了,就是再讨厌我也没用。”
钟妙心知此时讲不通道理,干脆逗顾昭多说几句明日拿去臊他:“嗯,锁住了,打算做什么呢?”
顾昭道:“将师尊锁起来,做我一个人的。”
钟妙只是摇头轻笑。
顾昭为这不以为意恼怒起来,伸手触动金环,却见黑暗中爆发耀眼光辉——金链的另一段竟早已被他缠绕在自己颈上!
钟妙当即变了脸色。
“师尊向来博闻强识,想必认得此物,太阳结晶所铸,一旦闭合无法截断。困住师尊或许不够,但困住弟子却是绰绰有余。”
他在灵气翻涌的剧痛中微笑:“师尊要去哪,我自然是留不住的,但倘若加上弟子的性命呢?”
生生死死的事,叫他讲得这样轻易。
“简直胡闹!”
“是弟子不好,总让您生气,”顾昭握着钟妙的手腕将命脉送入她掌心,“如您实在难以忍耐,不如现在便动手吧?左右弟子的性命是您救的,如今还给师尊也是应当。”
钟妙活了数百年,头一回被人逼到这种地步。
顾昭的脉搏在她掌中跳动,如他一般年轻活跃,也如他一般狂暴失控。
她闭目片刻,反复提醒自己不要痛殴病人,这才忍下火气。
顾昭却丝毫没有逃过一劫的自觉,反而很是遗憾地叹了一声。
钟妙冷笑:“没挨揍很可惜么?”
顾昭笑得眉眼弯弯:“弟子只是想着,倘若真能死在师尊手中,就永远不会被您忘了吧?”
钟妙干脆背起了清心诀。
顾昭拽拽她袖子又拉拉她衣带,见她懒得搭理,干脆蹭上榻来问道:“弟子如何才能让师尊倾心呢?”
“为师恐怕并不清楚。”
“师尊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为师恐怕并不清楚。”
顾昭气她敷衍,又渐渐起了困意,挣扎着含糊问完最后一句。
“师尊当年在梦境中,当真对我没有半分真心么?”
钟妙垂眸注视着他沉睡的面容,缓缓背完最后几句经文。
“为师恐怕……并不清楚。”
第二日一早。
顾昭一睁眼便直接翻身而起跪在地上请罪。
钟妙刚练完剑从外头进来,见他这幅恭敬样子只觉得牙疼。
神魂分裂神魂分裂,顾名思义只是分裂,并不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平白多出个人格。两种状态下所表现出的想法与性格都源自本体,不过是一面在明,一面在暗。
现在看着倒是老实,钟妙却不会忘记他昨晚是怎样好一番唱念做打闹得她头痛。
何况那金环还锁在她脚踝上呢!
钟妙抵着额角揉了揉:“起来说话。”
顾昭不敢抬头。
师尊希望他能早日将神魂融合,他现在却恨不得立刻分裂好拔剑杀了那家伙。
他就算年幼时也没撒娇过几次,年岁渐长更是多有约束,一心想长成师尊喜爱的端方君子。
谁知忽然分裂出个神魂,用着他的身体,对师尊又哭又闹一晚上,还敢睡在师尊膝上,实在好不要脸!
师尊竟然也纵着他!
顾昭心中又酸又气。
钟妙一见他这神情就知道又是在犯倔,干脆揪着领子将顾昭提起,手顺着领口直接握住他脖颈上的金环。
“这东西当真摘不掉?”她掂了掂,“你难道就戴着这个去议政厅?”
钟妙试图掰开却受到了极大的阻力,又不敢强行拆开,怕给人留下什么损伤。
做师尊的倒是全心全意替弟子着想,做徒弟的却显然完全没上心,还偷偷红了耳尖。
顾昭不着痕迹地后退两步,将层层领口拉起,也算勉强能裹个严实。
他低声道:“师尊不必担心,弟子今日便要外出行事,还望师尊接下来好好照顾自己。”
前线的暗探传来情报,说是在十万大山深处发现一处奇怪村镇,两月前曾有十余魔修进入,却始终未见折返,连着跟随的暗探也未曾归来。
情报传至仙盟,顾昭身为魁首又曾许诺要将魔修清缴干净,自然要前去看看。
他正计算着大概要与师尊分别多少时日,就听钟妙叹口气,冲他晃了晃脚踝。
那枚金环确实很适合她。
“走吧,如你所愿,咱们暂时是分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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