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
师徒二人走出房门,就见几个孩子从院子里抱着些什么东西进来。
两个大孩子一前一后扛着座等身人像,小的两个孩子手里抱着堆动物木雕,唤作阿田的孩子注意到钟妙的目光,笑着解释道:“这是大哥喜欢的东西,我们给他晒晒,免得生了虫。”
此时太阳还未冒出云层,整座村庄都笼罩在晨雾中,几个孩子却一副已经晒好要收起来的样子,也不知防的是哪路虫蚁。
孩子们搬着木雕绕过他们向上走去,钟妙拉着顾昭让开道,脑中却想起昨晚见到的人影。
她一开始还以为当真是什么贼人,藏在窗后观察了片刻,见那人影竟是连半点呼吸起伏也无,再仔细一看,却是一座木雕。
如今想来,想必是昨晚就放在外头。只是这晒月光的做法……一时间令钟妙想起许多不愉快的经历。
孩子们没过多久便下楼邀请他们一道用早餐,师徒二人照例打包。
感谢行走多年留下的好习惯,他们都在衣襟中藏了些丹药。昨晚的食物已被顾昭趁夜埋进后院,如今靠辟谷丹还能撑上些时日。
目前最紧要的却不是吃食。
既然他们已被封锁灵力降为凡人,修士的寿元又该如何计算?
师徒二人结成金丹时都在盛年,短期内即使失去修为还能靠着一身武艺杀出重围。但倘若时日更久一些——他们是否也会被同化着开始生老病死?
钟妙光是想想这种可能都大感头痛。
还是快些解决为妙。
早餐后,孩子们又开始缠着顾昭要听故事。
但顾昭的本性里压根就没有“待人亲和”这个词。
他活了这么些年,也就是在钟妙面前摇头摆尾像只狗狗,对着两个发小都从来寡言少语,换了其他人更是多说一句便心中厌烦。
昨晚那是为了掩护钟妙才耐着性子浪费口舌,现在探查已经结束,倘若顾昭处于完整状态,或许还会找几句托词推诿。可惜目前在外显现的是更直接极端的那个,见他们纠缠不断当即冷了脸色。
那些孩子却不怕他,甚至伸了手要拽顾昭衣袖。
钟妙不着痕迹地将他拉了过来,笑盈盈开口道:“你们要是当真这样好奇外头的世界,为何不干脆走出秘境瞧瞧?故事听再多也没用,自己亲眼所见不比听人转述有趣多了?”
孩子们却都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外面就算再好又哪里会有家中好?”最大的孩子将弟妹们拥在身前,“从来没有人离开过家,我们也不会离开家。”
他看向钟妙:“昨天只有哥哥为我们讲了故事,今天也该轮到姐姐讲故事了。”
孩子们头靠着头,肩并着肩,望向她的稚嫩脸上露出弧度一致的笑容。
钟妙人生中见过几次这种笑容,每一次都没留下什么好回忆。
她指尖微微一动,勉强按耐住摸剑的冲动,那四个孩子却直勾勾地注视着她,像是非要从她这得到一个答复不成。
“姐姐为什么不愿意讲故事呢?姐姐不喜欢这里吗?”
“讲讲故事!讲讲故事!”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敲响了大门。
粘稠的气氛瞬间被外力打破。
敲门声持续不断,孩子们跺跺脚,只好过去将门开开。
这回师徒二人不必他们催就自己上了楼,只见门外之人窃窃耳语数句,几个孩子点点头,将门严丝合缝地关拢,转头盯住钟妙:“我们要出门一趟,晚上请姐姐为我们讲故事吧?”
钟妙笑道:“倘若有机会的话,到时候再看情况。”
几个孩子虽然逼得紧迫却到底没学过大人的话术,被她这么一糊弄还以为自己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当即欢欢喜喜出门去。
顾昭却瞧了她一眼。
“师尊平日里就是这么糊弄我的。”
钟妙摸摸鼻子:“这群孩子昨天将我们看得如同囚犯一般紧密,今日却竟然愿意单独留我们在此处,想必是有什么更要紧的事即将发生,需得前去探查一番才行。”
顾昭又看她一眼:“师尊想必已经心有谋划了。”
钟妙自然有计划,就是怕他听了又要闹。
“昨夜我只草草看了几眼,其实并未探查得很清楚,你自小谨慎,不如替为师继续找找线索,”钟妙伸手拍了拍顾昭脑袋,这小子怎么忽然长了这样高,“我不去很久,晚些时候就回来。”
这当然只是明面上的理由。
如今他们都是凡人,一旦在秘境中遇到什么麻烦,钟妙顶多损失副躯壳,回家再修修就完事,顾昭却是实打实的要翘辫子。
且说来奇怪——自她进入秘境以来,钟妙一直感受到某种灼烧的饥饿,这种饥饿与普通食欲不同,倒像是从未进食的人嗅到什么珍馐一般。
她并不打算在凡间暴露身份,无论是出于安全考虑还是出于探查需要,独身前往都是最好的选择。
顾昭却嗤笑一声挑起了唇角:“不,您想都别想,我不会再让您将我抛下了。”
要说她这个徒弟,乖的时候是真体贴,倔起来也实在让她没办法。
眼下哪有时间僵持?钟妙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到底放弃念头。
行吧,照顾昭这么个精神情况,还是留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放心些。
剑修与法修不同,师徒二人皆是自小炼体,即使失去修为也比常人强健许多。
两人一路踏着屋瓦树梢前行,本想避开路人耳目。却见村中悄无声息,竟是忽然间走了个精光。
又追了些时候,远远望见村民们聚集在树下不知做些什么,两人的脚步都慢了下来,躲藏进树冠中掩去身形。
左右干等着也无聊,钟妙突然想起百年前的一桩旧事。
“当年我也是这么跟在你后头,”她笑,“你这小子非要自己走去城镇,一路跟得我腰都酸了。”
顾昭从不知道这件事:“您……我以为您将我放下便走了。”
钟妙哼了一声:“得了吧,那么小一丁点,别走到一半就叫狼吃了。”
顾昭听她这样讲,也想起两人初次相遇的场景。
在遇见钟妙之前,顾昭一直生活在混沌的灰暗中。若是没发生那桩祸事,终其一生最多也就做个体面的管家,只能在人潮中渐渐溺毙,
但钟妙是不同的。
时隔多年,顾昭仍无法准确描述当时心中的震动,像是行走在黑暗中的人第一次抬头知道世上竟然有光。
钟妙忽然又想起一桩事来:“你当时手中还捏着迷药是不是?年纪小小,胆子挺大。”
顾昭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伸手小心勾了勾钟妙的指尖。
他那时已在外逃亡了半年,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如惊弓之鸟一般。纵使被搭救也只会用怀疑回应善意,暗自揣测着十余种极坏的可能。
但钟妙仍然救了他,不止一次。
命运从此天翻地覆。
他像是追逐月亮的狼犬,怀揣着愚痴的妄念,跌跌撞撞奔跑在荒芜的原野,终于能得月亮的轻轻一瞥。
金环坠在颈间,呼吸时还会微微勒住喉结,顾昭却为这冷硬的不适感到某种隐秘欢喜,
他这几日实在黏糊得过分,以至于钟妙已经逐渐对这些小动作脱敏,由着顾昭将自己的手一点一点攥进掌心。
她眺望着远处村民们的动作,却见他们围坐树下,从人群中推出三个人影来。
顾昭这时倒是乖觉,抱着钟妙几个纵身落在更近一些的树上。
他们已经近得能听见村民谈话,钟妙本想说他两句,此时也不便开口,只能暗暗叹了口气。
“是这个时候吗?”
有一人问。
“是这个时候了。”
另一人答。
于是村民们绕着榕树唱起歌谣。
比起歌谣,听起来更像是动物临死前的叹息,无数种声调混杂在一处,忽然有人发出狂喜的呼嚎。
在凡间界的民间传闻中,向来有“榕树不容人”的说法,其实大多是忧虑其过于发达的根系会抽空水分掀翻房屋。
当然也有些人声称榕树属阴招鬼,钟妙自己是不怎么信的。
但这棵榕树无疑已经脱离了“传闻”的范畴。
它倒垂的气根上挂着不少长条形物体,看上去像是蜘蛛进食结束后留下的裹尸布。
榕树随着歌谣与呼嚎醒来。
宽阔的树干中忽然出现一道漆黑裂缝,立刻有村民捧着一袋东西走上前倒入其中。
随着树干的咀嚼,气根上的一具包裹渐渐充盈膨胀,随着榕树的摇曳微微舒张,仿佛其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呼吸。
村民们又将什么东西推了进去,钟妙却完全注意不到了。
好饿。
自从榕树醒来,一种可怕的饥饿攥住了她。
钟妙直直注视着不远处的榕树,甚至不自知地发出吞咽声。
倘若此时有谁从正面看来,便会发现她的瞳仁已转变为纯粹的金。
榕树爆发愤怒嘶吼。
钟妙恍然回神,就见村民们正四散而开搜索山林。
她难得有些心虚,拉着顾昭一路溜回村落。
两人刚整理好衣着假装自己只是普普通通睡了个觉,就听有人敲响房门。
村民不可能返回得这么快。
钟妙无声按住剑鞘,就听门外又缓缓敲响了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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