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宫。
黄金打造的烛台上数支红蜡齐齐点燃,将偌大的紫宸殿照得如同白昼。
齐君聂风隐头戴金龙冠,身着明黄色金龙衮服,心神不宁地坐在龙案前。龙案的案头堆砌着如山的奏折,虽遮去他大半个身子,仍可见他刚毅冷峻的脸上,英眉紧蹙。
黎明时分,紫霜王后请旨往护国寺上香,实则去了镇南王府,现已暮色降临,尚未传回半点消息。
一想到此,他便无法专注批阅奏折。
这些年,师弟苏行云为了他和大齐基业南征北战没有过过几天安生日子,他自认为亏欠师弟许多,倘若师妹母子再有个好歹……
他不敢往下想……但愿师妹母子平安!
侍候在侧的尹大监适时递上一盏参茶,低声说:“王君,随王后娘娘去镇南王府的小四子来回话……”
初登大宝,国事繁多。常常这边尚未批改完奏折,那边又该上朝。聂王君打了个长长地哈欠,饮下两口参茶,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
龙案前,白玉地面上,一名青衣小内监屈身跪伏于地,双肩不住地颤抖。
“启禀王君,镇南王妃巳时三刻诞下小郡主。御医瞧过了,小郡主无大碍,不过镇南王妃要将养一阵子……王后娘娘,王后娘娘……”
“说!”
聂王君心中闪过一丝不安,端着茶盏的手上微微一斜,茶汤溢出茶盏染湿了袖口。
“王君……”尹大监低呼。
聂王君并未抬首,甚至连眼皮也未抬。他心中明白若是喜事,这些奴才说得比倒豆子还要麻利;稍稍有点不顺,他们便比死了爹娘还要难过似的。
小四子伏在地上,哭丧着脸说:“王后娘娘渡了七八成的功力给镇南王妃,一身的修为几乎尽失……”
聂王君闻言,尚未完全舒展开的眉头,又拧了起来,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诧异。仅一瞬,抬眸问道:“王后回来了吗?”
“娘娘十分疲乏,已回凤梧宫……”
尹大监正修剪着烛芯。苍老的手握着银剪,剪向冒着黑烟的烛芯,一声细微的“咔嚓”之后,烛火暗了暗,复又明亮。闻言,他放下手中的银剪,转身走至龙案旁,小心翼翼地说:“既是王后娘娘渡了七八成的功力给镇南王妃,才助得王妃母女度过此劫……想必此时,王后娘娘心身俱疲,王君……”
聂王君轻叹一声,说:“王后心思纯善,林王妃因她受伤,她们又有打小的情份,自然会不惜代价去救林王妃——本君明白!”
“镇南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王君何尝不是念着打小的情分!”尹大监拈着兰花指,宽慰着说道。
“本君与王后,与镇南王夫妇皆是打小的情分,那些年在上清山是何等的畅快……”
龙案上的玉玺,泛着温润的光泽。聂王君噤了声,复杂的目光落于其上,思绪一下子拉回数年前……
他是先王君的庶长子。王长子与太子同年,仅长太子十二天,在宫中乃是尴尬的存在。正宫娘娘戚王后与太子根本容不下他与生母徐嫔,待他们母子几近尽苛责。
王长子的母族是一个没落世族,直至府中嫡女——他的母亲徐灵儿入宫为才人,生下身为王长子的他而封嫔,外祖才被封了个半大不小的虚衔。母族单薄,他与母亲根本无法与戚王后抗衡,因而为了能与母亲活下去。八岁时,他拜清虚子为师,随清虚子去上清山修习。
这一去,便是十数年,他几乎忘了自己还有一个王长子的身份……
师父清虚子曾为齐国国师,厌倦了凡尘俗事,辞去国师之职,归隐上清山。除了身为王长子的聂风隐,还收了二弟子苏行云,三弟子柳紫霜和义女林韵竹。小师妹林韵竹似乎是师父在南岳捡回来的孩子。据师父说,她见师父的第一眼,便唤他“爹爹”,因而被师父收作义女。
师兄妹四人皆是孩童时期来到上清山,他们一处修习,一处生活,日子单纯而快乐,不知不觉间长大成人,情愫暗生。师父清虚子是个开明的,当下促成了两段姻缘。聂风隐娶了大师妹柳紫霜,二师弟苏行云娶了小师妹林韵竹。成了亲,四人更是比往日亲密……
当年,戚王后与徐才人先后怀有身孕。戚王后恐先怀孕的徐才人产下王长子,夺了她孩子的尊贵。便串通御医用了催生的法子,提前一个月产下太子。因不足月,太子身子孱弱。又因太子性子好胜,日修骑射,夜习兵法,得了咳血之症,还未成年便不治而亡。自太子薨后,戚王后备受打击,几度神至不清,被先王君送入福寿宫,整日与清灯古佛为伴,虚担了王后之名。
那时,他到上清山没几年,太子薨逝让他深感意外,意外之后他的生活并无丝毫改变。
而后近十年间,众王子为争太子之位,不惜手足相残,刀戈相向。先王君见儿子们骨肉相残,悲痛不已,却又无计可施。事已至此,立谁为太子,其他王子皆会不服。垂暮之时,他陡然想起王长子还在上清山,便密遣大司马孟淮将王长子聂风隐召回。并封其母为妃,立其为王太子。
他的弟弟们自然不会让他轻易入城。是师弟杀出一条血路,他才能躲过重重截杀,高举先王君的遗诏登上金龙宝座……
新朝初立,他这个王君当得并不轻松,何况还有心怀不轨,狼子野心的兄弟伺机而动。
他临危受命,倘若初登大宝便对那几个手足兄弟痛下杀手,恐失了人心。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封的封,赏的赏,能遣回封地的则遣回封地。然而,这些所谓的手足兄弟并不领恩,欺他在朝中势力单薄,明里暗里设计,盼望将他从金龙宝座上拉下来。
冷洌的鹰眸闪过一丝狠厉,本君又不是待宰的羔羊,自然得设法培植势力,只是委屈了师妹……
大司马孟淮护主有功,然他已官至一品,位极人臣,并无可封。故而,他封赏一干狼子野心的兄弟们之后,便一道圣旨封大司马十六岁的嫡女孟璃儿为贵妃,赐住毓璃宫。
孟淮一心做着国丈的美梦,但聂风隐怎会舍了结发的师妹,而封孟璃儿为后。
尽管孟淮有千万个不愿意,但又不得不将女儿送入宫中。自孟淮受了先王君的封赏,带密诏将聂凤隐召回,并助他登上金龙宝座,便无退路。如今,只有送女儿入宫,方才有可图之日。
孟璃儿入宫之时,紫霜王后已有四个月的身孕。一路血雨腥风行至此,她懂师兄聂王君的难处。
那一日,明眸皓齿,风华绝代的孟璃儿跪伏在紫霜王后脚边,温顺可人。
“臣妾叩见王后娘娘,愿娘娘芳华永驻,福寿齐天!”
好一张明艳动人的小脸,好一张无比伶俐的小嘴。聂王君看出师妹眼眸中的痛楚,只见她强扯出一抹笑容,褪下腕上一对罕见的紫玉镯,转手套在孟璃儿如雪的皓腕之上,说:“本宫有了身孕,往后还望妹妹好生侍候王君。”
静坐一旁的聂王君心中不是滋味,宛如感受到师妹说这番话时,心中刀割一般疼痛。他恨不得立刻将她拥入怀中。可她是大齐的王后,他是大齐的王君。王君的后宫,永远不可能只有她一人。即使今日没有孟贵妃,明日还会有宋贵妃,李贵妃……
“臣妾谨尊娘娘懿旨。”孟贵妃娇俏一笑,无比乖巧地回道。
紫霜王后理了理了身上的凤袍。正红的凤袍,只有正宫娘娘才能着的正红色,格外得明艳夺目。
凤袍衣襟、袖口处用金丝银线绣了祥云。再往上,嵌了金丝宝珠的凤凰展翅呈腾飞之状,那凤尾处,缀了数颗明艳的珊瑚。逶迤及地的凤袍上,金丝、宝珠、珊瑚熠熠生辉,几尽奢华。
然而,紫霜王后只觉这一身过于沉重,压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王后娘娘……”红鸾在她耳边轻唤了一声,一双眸子瞥向依旧跪着的孟璃儿。
紫霜王后本就不安的脸上闪过一抹慌乱,她仿佛如梦初醒,连忙起身扶住孟璃儿,羞赧一笑:“妹妹,快快请起!是姐姐疏忽了……”
孟贵妃笑盈盈地起了身,反手扶上紫霜王后,将她送回凤座之上。
“姐姐说笑了--若论身份,娘娘是正宫,臣妾是妃嫔,该跪;若论先后,娘娘先嫁的王君,臣妾新嫁,也该跪;再若论年龄,姐姐长,妹妹幼,还是该跪!所以啊!王后姐姐不必恼烦——往后,臣妾日日都要来给姐姐请安跪拜呢!”
紫霜王后见她坦然,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也不必如此……”
“王后姐姐心地善良,一看就是好相处的——璃儿原在家中,最渴望的就是有王后这样温淑的姐姐。”
孟贵妃掩唇娇笑,细微的动作带动斜插发髻的流苏轻颤。那缀满珍珠的流苏一直坠及两腮,映得两腮更加细腻娇嫩。
孟璃儿这一番带着娇憨的话语,说得紫霜王后卸下心防。亲手将这个看似单纯美丽的少女,实则蛇蝎一般的女人送进了紫宸殿……
聂王君收回思绪:现在想来,若当时他与师妹对孟璃儿有所警惕,说不定长公主尚在人世。长吁了一口气,他轻轻揉捏着眉心。若是他足够强大,不用仰仗孟氏,也不会如此。
孟璃小小年纪,便有那等心思。可见孟淮没有少教导她。她是孟府嫡女,自小便随她母亲管理府上事务,见惯了后宅妇人的手段。懂得凡事隐忍,还得棉里藏刀,伺机而动的道理。师妹出身江湖,如何懂得人心可怖。她是那样的单纯,又如何是她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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