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元辰之后,紫霜王后又育有公主曦月。曦月公主两个月时便识得紫霜王后。每每醒来见不到母亲,她会便哭闹不止,任谁也哄不好。然而只要紫霜王后将她抱入怀中,她便展颜而笑,常常泪珠子还挂在腮边,小嘴儿已经咯咯笑出了声。

    宫中的孩子一向亲情淡漠,女儿这样粘她,紫霜王后怎能不疼爱?她恨不得日日夜夜守在女儿身边,寸步不离。

    但凡有好吃好玩的,聂王君首先想到的也是这个襁褓中的女儿。曦月公主虽年幼,但云锦丝帛、珍珠玉器如流水一般赐进她的宫室。是的,一个不足周岁的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宫室,尽管她并不住在里面。

    那是在曦月公主百日,聂王君一高兴便赐下宝月阁为其宫室。紫霜王后自知出身江湖,对宫中礼制一向克守。当她带着讶异的目光迎上夫君坚定而宠溺的目光,利索地抱起女儿柔柔款款地谢恩,算是代女儿受了恩赐――由此可见,聂王君夫妇是多么疼爱这个女儿。

    然而,这个集万千宠爱与一身的曦月公主,还是没有躲过天花。七个多月时的一场天花,让她白嫩的脸上、娇柔的身上生了一个又一个疱疹,密密麻麻地覆盖了她幼小的身躯。御医署的御医诊后人人束手无策。挨了不到七天,可怜的小公主就无声无息地没了,甚至连一声纤弱地哭嚎都没有。

    看着偏殿中,镶金嵌玉的摇床上,花团锦簇的锦被中,没了那个爱笑的孩子,紫霜王后几度昏厥。连带想起初封后时那个尚不及世便役了的孩子,痛不欲生。倘若不是太子元辰养在膝下,紫霜王后很难撑过那段痛苦的日子。

    自那之后,紫霜王后每每想到早夭的女儿,夜半都会惊醒。

    如今,雪儿来了。她格外依恋紫霜王后,这让紫霜王后无处释放的母爱找到寄托。相处一段日子后,紫霜王后的夜惊之症倒是不药自愈。

    聂王君得知后非常高兴。他婉惜那个没有长大的女儿,但天花本就是天定之疾,非人力能扭转,何况宫中又不止曦月公主一个孩子早殇,聂王君仅存的那一点慈父之心早已随小公主而逝。几后日他就放下了,然而让他苦恼的是师妹久久不能释怀,被夜惊之症折腾得心力憔悴。

    师妹的病不治自愈,应是上天眷顾师妹思女之心,欲要还她一个女儿。既然如此本君便将雪儿记师妹名下,册封公主,赐住宝月阁。

    他将此想法告知紫霜王后,紫霜王后喜极而泣,细细一想,确实如此!她满心欢喜地安排雪儿的册封礼,热切地期盼着雪儿能亲亲热热地唤她“母后”。

    记在王后名下,那便是嫡公主,宫中再没有能越过嫡公主的公主了,那将是可等的尊贵?

    嫡公主的寝殿摆设,宝月阁需要几名掌事,多少内监、宫婢,皆有标准,一点马虎不得。还有四季衣裳,配套的头面,挽纱鞋袜,皆得精心准备。最为麻烦的是册封大典的礼服,头冠。司制坊与司珍坊,用最好的工匠绣娘,昼夜不息地赶制。她们不急不行啊!说不定钦天监推算出的吉时就是“明天”。她们只有尽快赶制,免得影响册封大典,那可不是她们能担得起的罪名。

    这段时间,红鸾、红罗频频往返宝月阁,督促内监宫婢。

    手脚精细的,安排在殿内布置张罗;手脚粗笨的安排殿外打扫,移植花草。那珍贵又精致的珍珠、玉器、珊瑚的摆件、名家字画,红鸾、红罗都亲自上手,生怕他们手笨,弄出纰漏。

    尽管凤梧宫中的宫人们忙得脚底生烟,他们仍是笑容满面,喜气洋洋。紫霜王后禁在凤梧宫许多日子,这下子收了养女,又册封公主,这不仅宽了紫霜王后的心,还是凤梧宫的荣耀。

    忙碌,喜悦,这都没有影响到一个人,那便是苏雪儿。

    凤梧宫上上下下都得了紫霜王后的令瞒着她。这一通安排下来得许多日子,紫霜王后打算等一切安顿好了,给她一个惊喜。

    雪儿只知近些日子鲜少看到红鸾、红罗,然而她并未往心里去。每日早起晨诵,再往书房听夫子授业,晚间还要练功打坐,已经够她忙的――她除了早晚给紫霜王后请安,哪里还有功夫管其他人。往日在王府,她最不喜读书识字。入了凤梧宫,她方知,她那点武功学识,想去南境,甚至是南蛮寻找父母,那是远远不够的。

    因此,夫子授的课,她不仅认真地学,经常还会问上一些课业之外的问题。

    比如:夫子给她讲到大齐各地地貌不同,风俗不同。她就会问其他国的地貌风俗是否也有不同。再比如:夫子给她讲到“三纲伦常”,她就会问,国与国之间是不是也有“三纲”?

    常常,她的问题超出她这个年龄所学,也超出女子该学的范围,让夫子很是为难。夫子拗不过她,又不可与她讲解这些问题,便时常带一些书籍,让她自己领悟。跳出了枯燥无聊的《女纲》《女常》,她反而爱上了那些《游记》《史书》《奇谈怪论》……

    有不明白的地方,夫子又不愿讲,她便暗地里请教太子。元辰见她好学,偶尔也会寻一些浅显易懂的书册送给她。也因此,两人相处得越来越融洽。紫霜王后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半个月后,宝月阁大致安排停当,就等册封的吉日。

    红鸾、红罗奉紫霜王后之命,将公主的常服头面配饰送至宝月阁。二人刚出得内殿,便遇上下学归来的雪儿。紫霜王后疼惜她年纪小,并没有送她与公主们一处学习,而是请了先生在凤梧宫偏殿一隅教习。

    雪儿本就生的明眸皓齿,如今更是出落得皮肤细润如脂玉,樱桃小嘴不点而朱,一双明眸慧黠地转动着,透出几分调皮,几分机灵。黑亮的发丝,一半披于脑后,一半挽成一个小髻,小髻处斜插金累丝嵌玉髓的凤尾簪。一身淡绿长裙垂于脚踝,腰间用碧色软烟罗系成一个蝴蝶结。虽只有七岁半,却已可见美人风骨。

    她在殿前立住脚,笑盈盈地朝两人问道:“两位姐姐,这么匆忙是要去哪儿?”

    “我的公主……往后可不能这般称呼奴婢们了……”二人屈膝行礼后,红罗一本正经地说道。

    “红罗姐姐今日怎么了,往日雪儿不都这么唤的,为何往后又不能了?”雪儿宛如没听见她的唠叨,问道。

    “王君金口,册封您为公主……公主再这般称呼奴婢们,这要是让有心的人听了去,会说我们凤梧宫没有规矩的。”红罗跺着脚说。她性子急,只顾着说,哪里注意到雪儿煞白的小脸。

    红鸾瞧见,知已来不及制止红罗,将手中的衣物交于身后的宫婢,俯身蹲了下去,理了理雪儿粘在脸上的发丝,柔声将王君册封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与她。

    说罢,还不忘叮嘱:“公主既已知晓,也莫要心慌——眼看着就要到册封大典了,近几日可要跟嬷嬷好好学习礼仪!”

    “王君姨丈要册封雪儿为公主?!”雪儿拧眉望红鸾问,一脸痛苦。

    她想到宫中几位公主――那些公主不能咧嘴笑,不能大声说话,不能跑不能跳,更不能随意出宫――不能出宫怎么行!想到此处,她撇下红鸾、红罗,嘟嚷:“我才不要当什么劳什子的公主——我要学好本事,去南境寻我爹娘!”说罢,她也不管身后吃惊的众人,小跑着冲进内殿。

    “公主——”

    红鸾、红罗相视一眼,立即追了上去。终究还是慢了一步。雪儿一路奔到内殿,见聂王君坐于软榻上,正在翻阅着案几上的字画。那是紫霜王后才作的《春光图》与昨日临摹的几张小楷。

    紫霜王后称病不理宫中事,每日除了听听暗卫报来各宫动态,大多数的时间里都在临摹名家字画,日子倒是比往日自在许多。此时,她正坐于聂王君身旁,虚心地听着夫君指点画作。

    雪儿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倒让赏画的两人一惊。

    “你这孩子……怎么还是这般风风火火的!”紫霜王后起身,见她额上有汗,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款款走向她,满目宠溺之色,她打心眼里心疼这个孩子。

    “孩子的天性本该如此天真烂漫。”聂王君刚毅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雪儿方才的样子,倒有些像幼时的王后……”

    “王君姨丈,雪儿不要当公主!”雪儿挡开紫霜王后替她拭汗的手,笔直地跪了下去。小脸憋得如琉璃盏中的果子,通红一片,清亮眸子更是透着隐忍与委屈。

    “为何?”聂王君的脸瞬间布满上寒意,语气陡然冰冷。

    紫霜王后急道:“王君,雪儿只是孩子,她不懂……”

    雪儿往前膝行了两步,倔强地说:“雪儿知道,公主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姑娘――王后姨母,雪儿也明白您疼雪儿,但是雪儿不能当公主!”

    “不能当公主——你以为公主是个人都能当的?”聂王君气急反笑。

    “王君……”紫霜王后眸中含泪,摇首乞求聂王君不要为难雪儿。她跪了下去,身后内监、宫婢早已跪成了一片。

    “做王后的嫡女,还委屈了你?就是你爹娘在,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聂王君一双眸子犀利如勾,死死地盯着倔强的雪儿,继续道:“你可知,你能平安临世,是王后耗了自身修为才保下的你——如今,她又如护眼珠子一般疼你——难道还做不得你母亲?”

    “雪儿是苏行云与林韵竹的女儿——长大了是要去南境寻回爹娘和哥哥的……”垂下眼帘,隐忍的眸中噙满眼水,长袖下柔嫩的小手不停地抠着指甲。

    “雪儿——”

    紫霜王后恐她不知轻重,说出不该说的话惹恼王君,不待她说完便厉声打断,突觉胸口内一阵翻涌,下意识地捂向口唇……

    一直以来,她将雪儿视如己,百般疼爱。即使为了前朝,她不得不避入宫中称病,也不曾有一丝一毫委屈雪儿。她哪里想到,雪儿存了这样的心思――无论待她再好,终究不是亲娘!

    思及此,喉中一股腥甜泛起,手尚未及口,血已溢出了嘴角。

    “王后娘娘……”红鸾、红罗急忙托住摇摇欲坠的紫霜王后。

    “宣太医!”说话的同时,聂王君飞身抱起面色惨白的妻子,冲进内殿。

    顷刻间,凤梧宫乱成了一片……

    这一切,在紫霜王后服了安神药睡下后,凤梧宫才渐渐恢复了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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