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凤梧宫王后寝殿外立着二人,其中那位年过半百,身着御医补服的老者就是御医司医正李斯。
来时,李斯看过值夜的记档――王后服下安神汤一夜未醒。因而,他依着往日的时刻,既没有提前半分,也没有延迟半分,准时准点地来到王后的寝殿外等候宣召。
然而此时殿门紧闭,只见十数名洗盥宫婢垂首侍立。李斯朝迎上来的内监微微颔首,而后在离玉阶丈余处驻足。
不过半刻钟,合了一宿的朱漆殿门忽地打开,红罗自内走出朝他福了福,虽未语半字,然他日日来请早脉,知是王后醒了,于是正了正衣袍,接过随侍手上的药箱,神色恭顺地进了内殿。
殿中,绣着金凤牡丹的锦帐轻垂,将凤榻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帐内之人是何模样。李斯仍不敢怠慢,屈膝便要跪拜,就在此时帐中传来略显疲惫的声音:“免……”
“臣谢娘娘体恤!”
从紫霜王后倦怠的语气中,李斯听出她昨夜睡得并不好,但他仍如往常一样平静而恭顺地打了个揖,欠身半坐上榻前的锦凳。
待他坐定,帐中伸出一只玉手,露着藕节似的一段的皓腕。
李斯专司王后请脉之职,常在内宫走动,自然深知宫中禁忌。因而在此之前便合了双眼,正襟危坐,待听及侍女轻唤“医正大人”,他方敢回首搭上已覆上丝绢的手腕。
李斯不愧为御医司魁首,不过两息的功夫便道:“王后娘娘已无大碍,只切记——情绪不可过于起伏!”
他照例问询了几句,开了新的调养方子,又嘱咐红鸾、红罗一番,方才起身告辞。紫霜王后一向厚待臣工,故吩咐红罗亲自送李医正。
待二人出了内殿,红鸾撩开锦帐,一面侍候紫霜王后起身,一面将昨晚之事缓缓回禀。
她说:“……娘娘晕倒之后,王君盛怒,当即罚郡主跪在正殿思过,奴婢们也不敢求情,就趁着御医给娘娘把脉的时候,偷偷塞了个垫子在郡主膝下……郡主跪了一个多时辰,王君见娘娘睡得安稳了,方才去正殿……将,将郡主好生训斥了一番……”
紫霜王后端坐妆镜前任由红鸾絮絮叨叨地说,她一面听着,一面看着铜镜中红鸾灵巧的指头勾起几络发丝,交织缠绕而后堆叠在头顶。当她听到雪儿被罚跪时,心中一紧。然而在那样的情形下,师兄没有过份责难雪儿已经是莫大的恩宠了。
红鸾见主子没有说话,接着又说道:“郡主也是个倔强的,都那般了,还是坚持说要去……”
她恐紫霜王后难过,忍下到嘴边的“南境”二字,暗暗瞟向铜镜,见主子面色如常,方才放下心来,转而说道:“王君愠怒,好在太子殿下赶来求情……王君见郡主固执,便说要成全郡主,当场赐字‘小苏’……”
“小苏,”紫霜王后闻言失笑,“这算那门子赐字?即便当初荣郡王仗着年纪大自个儿求赐,王君也还是连着名儿赐了‘荣禄’二字,这二字虽无多大深意,好孬听着也算喜庆……”
“谁说不是呢?赐了字也就有了正儿八经的爵位俸禄,可这‘小’字到底是说郡主年纪小,还是其他,奴婢们不敢妄自揣度圣意。”红鸾将余下的发丝轻柔地抹上百香蜜,又说,“王君还说,待娘娘醒后,让郡主向娘娘请了罪,就将郡主接到太极宫亲养——也不知王君是不是吓唬郡主的――奴婢偷瞧着,王君倒不像先前那般生气了……”
只闻“叭”的一声,紫霜王后手中的玉梳掉在地上断成了两截:“王君亲养?!”
“是王君亲养,当时太子殿下也在……”红鸾一双目光飞快地扫过断梳,答道。
“师兄这是何意?”
紫霜王后不由地担忧起来:古往今来,只有东宫太子才有资格由王君亲自教导。莫说雪儿未受册封,就算受了封,也不过是个公主,哪里当得起王君亲养!一时间,她想过种种可能,皆是无法想通。但她想通了一件事,假如聂王君的话当了真,无论如何雪儿是不可能记在她的名下了!心中胀然若失:雪儿这个孩子一向乖巧聪慧,骨子里怎么就那样得倔强――想想这一点倒十分像小师妹。
“雪儿呢?”紫霜王后犹如陡然想起似的问。
红罗已然折返,正收拾着,听到主子问话,立刻回道:“郡主与太子殿下守了娘娘半夜,奴婢们不忍,好费了些口舌才劝下两位小主子在偏殿歇下。早间,太子殿下来请安,见娘娘未醒往太极宫去了,郡主……”
红罗见紫霜王后并未吱声,与红鸾相视了一眼,随即福了福道:“奴婢这就去请。”
紫霜王后气色不如往日,红鸾挑了一支梅花簪替她斜插在云鬓之上。梅花簪是由极好的六颗南海东珠串制而成。细看可见五颗略小一些的珠子围着正中一颗花生米大小的珠子串成梅花式样,简单又不失典雅。
今日免了众妃请安,这样的妆扮倒是正好合了紫霜王后的性子。她对着铜镜端祥了片刻,似乎觉得不太满意,又拿出香粉,往面上轻轻扑了一层,方觉稍好。
红鸾已捡起碎了的玉梳,用一方锦帕包了,正收至妆奁,说:“娘娘一向不爱擦粉,这是恐郡主心中不安?娘娘是真真的将郡主放在心尖上疼的!”
“她是个可怜的孩子……”
话未落音,便听见殿门吱呀一声。紫霜王后噤了声,扭首浅笑着望向来人。
“王后姨母……”
雪儿已经顾不上仪态,边唤边跑,至紫霜王后脚边扑通跪了下去,昂着满是泪珠的小脸,定定地望她哽咽着说:“王后姨母……都是雪儿不孝……”
“傻孩子!王后姨母把你当作亲生女儿一样心疼呢!天下,哪有娘亲怪孩子的?”紫霜王后将雪儿搂至怀中,“雪儿不认王后姨母作娘亲,王后姨母不怪雪儿……只要雪儿心里有王后姨母便好……”
“有!有……”雪儿纤细的手臂拥上紫霜王后,说:“在雪儿心里,王后姨母就跟娘亲一样呢!”
跟娘亲一样?
那便不是娘亲了!
紫霜王后心中咯噔一下,转念又想:罢了,如此也好!她回应似的搂住怀中的人儿,连连颔首:“王后姨母知道,王后姨母知道……”
就在两人泪眼朦胧,柔肠百转之时,紫宸殿的小内监石头迈着细碎的步子走来,至帘外跪下:“请王后娘娘金安!”
因隔着纱帘,紫霜王后并不担心小内监瞧见她眸中含泪,抽出锦帕不慌不忙地拭了拭眼角,问:“何事?”
雪儿仍旧搂着紫霜王后的腰肢不肯松手。昨夜,她一想到紫霜王后痛苦的模样,便自责得恨不得死去。当红罗告诉她,王后娘娘醒了,她不知有多高兴,恨不得一下子扑进王后姨母怀中。现在,她真真切切地搂着王后姨母,又怎舍得撒手?
“奴才奉王君之命,来接……”石头瞧了眼王后怀中的小女娃,垂首结结巴巴地道,“来,来接……小苏郡主……”
紫霜王后已然猜出他是来接雪儿的,然而听闻之后手还是忍不住地轻颤了一下:“嗯——你且去回禀,收拾好了,本宫自会送郡主!”
“回禀王后娘娘,王君口谕——立接小苏郡主入蘅芜苑,不得耽搁。”石头抹了把额上汗珠,硬着头皮继续道,“王君还说,除郡主的贴身宫婢香怜,其他人不得随侍。”
闻言,紫霜王后惊道:“她不过一个孩童……师兄这是要作什么……”
“娘娘——”红鸾斜眼瞟过俯在地上战战兢兢的石头,生怕他听出端倪。
紫霜王后见红鸾神色紧张,蓦然想起脱口而出的那声“师兄”,心中更加烦躁……她册封王后已有十数载,至今尚不能完全适应宫中的生活。若不是聂王君明里暗里护着,怕也与那香消玉陨的良嫔一样。
深吸了一口气,暂时压下心中的烦燥,极其端庄地朝立于帘外的红罗道:“昨日的贡茶,本宫喝着甚是可口——你领着石内监去尝一尝……”
王后娘娘不愿交人,回太极宫如何交得了差?只见石头重重叩了三个响头,哭腔说道:“求王后娘娘,可怜,可怜奴才!”
红罗得了主子的暗示,知她与小苏郡主有话说。当即柳眉一竖,葱白似的指头拧上石头的耳朵将他拉了起来:“娘娘一片好心,你倒还蹬鼻子上脸了……”
石头是尹大监早年捡的孤儿,见他长得讨喜,便把他当儿子养在身边,因而与红鸾、红罗并不陌生。红罗一向性急子,石头见她真得动了气,哭着脸道:“红罗姐姐手下留情,怪疼的——”
石头龇牙裂嘴,一会儿唤着“姐姐”,一会儿又“唉哟”“唉哟”地叫唤。
那滑稽的样子,倒让紫霜王后苦恼的神情松泛了些。她见二人离去,爱怜地抚摸着雪儿红扑扑的小脸,泪珠儿一个接一个地坠落眼角。
“王后姨母,雪儿乖巧,功课也常得夫子称赞——到了太极宫,王君姨丈一高兴,说不定就让雪儿回来了呢!”雪儿微凉的小手揩去紫霜王后滚落眼角的泪水,笑嘻嘻地哄道。
“是啊!雪儿乖巧聪慧,哪个会不喜欢呢?”紫霜王后心疼她的懂事,将她搂入怀中,随即想:这个孩子有时古灵精怪,有时又懂事得让人窝心,在师兄身边,也许不是坏事……
毓璃宫的那一位狼子野心,找不到对自己下手的机会,必会打自己身边人的主意——辰儿大了,又常在师兄身边,她倒不是十分担心。雪儿如今渐长,她不能一直将她圈于凤梧宫,若送到师兄身边,那位必然不敢轻易出手。这样想来,倒也不算是坏事。
紫霜王后脸上的悲伤渐渐褪去,重新浮现出一贯的端庄与温和,还夹杂着慈母般的柔情。只见她轻昵地抚摸着雪儿的小手,絮絮叨叨地交待:“去了太极宫,要谨言慎行;凡遇到不明白的,瞅得空了,私下问一问太子哥哥……实在不行,你就请旨回来……王后姨母亦会着红鸾她们常去瞧你……”
“书要好好读,你娘教的心法和王后姨母教的招式,也得勤加练习——女红,罢了——你若能学,便学一点;实在不愿学,识得是哪一家的锦缎,哪一派的绣艺便成——不然,将来当家主事,会被那些油滑之人哄了去……”
雪儿入宫不久,紫霜王后便请了司绣坊的女官教习她女工女红。到如今,她刀枪剑戟舞得像模像样;琴棋书画,也能说出子丑寅卯来;偏偏女儿家该习的女工女红,她是一样不通。你让她绣一枝红梅,两三日过去,她连个丝线都还没有捋齐。紫霜王后出身江湖,本就不拘小节,自然就不再勉强她在这方面有所成就。
“只有一点,你得记住了——离毓璃宫的人远一点!”
“娘娘,巳时了……”石头挣脱红罗,横下心来在殿门外跪求。
见状,紫霜王后知无法再挽留,叹息了一声,牵起雪儿的小手缓步而出,红鸾、红罗轻撩纱幔,紧随二人身后……
凤梧宫门前,宽阔的白玉甬道上,两人名强健的内监候在步辇旁,见一行人逶迤走来,倒头便拜。
“香怜,好好照顾小主子……遇到难事,设法送个信回来。”紫霜王后朝雪儿的贴身侍女吩咐道。凤梧宫距太极宫并不远,然而她一个称病的王后,怎好时常出入太极宫。握住雪儿的小手爱怜地摩挲,心中自是万般不舍。
“香怜遵旨!”
随在众人之后,一名梳着双髻,身着绿衫,眉眼清秀的小姑娘闻声上前脆生生地应道。
紫霜王后细细地打量着她,心中极不放心这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她担心她照顾不好她的雪儿,然而聂王君传了口谕,眼下她是不能不遵旨的。她赏了香怜一对金镯子,又交待了数句。那边,石头已经招呼两名内监起辇。
“王后姨母……”雪儿幽幽地喊了声,语气中尽是不舍,而一双小手更是死死攥着紫霜王后的袖口不肯撒手。
“孩子,别哭!王君亲养是荣耀……你这般,王后姨母又怎能放心?”说着,紫霜王后倒先哭了出来,望着自己养了几年的孩子即将离开自己,她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娘娘”红鸾凑近低声劝道,“众人都在候着呢……”她并有继续没说下去,而是轻柔地掰开雪儿的手,重重地捏了一下她的手心,说:“郡主,御医说,娘娘可不能再伤心了!”
尽管红鸾的话,雪儿不是十分明白,也只得强忍着离别的悲痛,连连点头,并朝紫霜王后说,“王后姨母保重,雪儿走了!”
见紫霜王后无力地挥了挥手,石头心中悬着的大石放下了一半,他顾不上朝紫霜王后说上句‘娘娘放心,自己会侍候好郡主’之类客套话,也不顾上乱跳的心头,飞快地扬起手中的拂尘,高声唱道:“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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