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儿收回目光,扭首朝候在一旁的香怜说:“那日,石头说长明殿在西北边?”

    香怜微微一愣,随即浅笑着回道:“是,是在西北边。那日奴婢也只是远远地瞧见了一眼,看得并不真切。”

    雪儿点了点头,说:“在这苑子里困了许多日子,乏味得很……不如,我们去拜访拜访大王子。”

    她边说边撩开被风吹起而贴上面颊的发丝,露出闪现着热切光芒的眼眸。

    “现在?”

    香怜望着雀跃的小主子,心中格外为难。先不说大王子不喜与人交往的性子,就拿云藻宫门庭冷落,与冷宫无异来说,去了是祸是福还不一定。

    再若王君知晓……

    那晚,王君雷霆之怒犹在眼前。她不敢往下想,可如何才能拦得住郡主?

    香怜并不是没有主见的姑娘,当即笑道:“郡主,待香怜回过王后娘娘,咱们就……”

    “香怜,”两人日日相伴,雪儿怎不知香怜谨慎。她瞪着微微笑着的香怜,语气中尽是不满,“这一来一往,天都黑了。再说,你要是说出蘅芜苑,他们少不得要回大监再请示王君,来来回回折腾不说,能不能出得了这苑子都不知道?”

    见香怜不松口,又说:“我们来此处也有些日子,王君不召见也就罢了,又为那般不让我们出这苑子?这么久了,王后姨母或是太子哥哥一次没有来过,也不曾差人来瞧一瞧,你就不担心?

    “与其天天跟聋子似的圈在这儿什么都不知道,倒还不如悄悄地去长明殿,也许能打探出一二来……”

    香怜心内咯噔一下,目光复杂地望向小主子。当她看见小主子灼热的目光迎了上来,却装作未见扭首顾盼四下。她不敢看小主子,是因为她存了同样的疑虑。

    就凭疼爱郡主的王后娘娘也对郡主不闻不问这一点,就足以让她猜到宫中出事了,可这只是她胡乱猜测的,她没敢同小主子说。

    她心虚地瞄向满脸倔强的小主子,拦怕是拦不住了,眼下倒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

    或许,在大王子处真能打探到什么呢!她看着小主子因为期待而绯红的脸颊,郑重地点了点头。

    主仆二人一番商议,决定绕过桃林,悄悄地摸至西侧角门。

    至角门,不见守门的宝林,想来又是窝在哪儿偷懒。香怜蹑手蹑脚地开了门,两人沿着宫道急匆匆地往西北方走去。

    云藻宫本就偏僻,自良嫔逝后,更是无人踏足。若非大齐每逢年节有赏赐各宫的习俗,怕是宫里的人连着云藻宫一并把大王子抛诸脑后。宫里的人大多势力,扒高踩底到也不稀奇。

    两人疾行了半个时辰,方远远地瞧见云藻宫。

    眼前墙宫青瓦残破不堪,宫门朱漆脱落,裸露出黑乎乎的朽木,其上铜环锈迹斑斑,石阶上杂草丛生,落目处尽是沧凉。

    云藻宫几与荒园无异,是苏雪儿没有想到的,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让香怜叫门。

    香怜叫门并无人应答,只得凑近门缝往里张望。正在此时,两人身后传来一声怒斥。

    “你们是哪个宫的,在此处作甚?”

    苏雪儿心中一阵懊恼,硬着头皮转身,瞧见一名黑着脸的少年立于阶下警觉瞪着自己。

    “我们……我们……”

    “怎的,想做偷鸡摸狗之事,又不敢承认?”

    少年满脸怒容,待看清是两个俊俏的小姑娘,脸刷得烧了起来,本就黑得脸越发黑了。他嗫嚅着嘴说:“你,你们在此作甚,不怕执事罚棍子……”

    他以为我们是偷懒的小宫女?

    雪儿垂首扫过身上衣裙,今日穿得是素了些。

    香怜倒是认出了少年,不慌不忙地朝他福了福:“大人,我们来自蘅芜苑,这是我家主子……”

    “蘅芜苑?!”

    少年恍若想起什么似的,结结巴巴地问,“您,您是,小苏郡主?”

    既已认出,也就没必要掩饰。苏雪儿正了正神色,说:“正是小苏。”

    “长明殿的内侍云修见过郡主。”少年松了一口气,朝苏雪儿揖手,又道,“郡主是来寻我家主子的?”

    “正是!”雪儿微微颔首。

    “云,云修这便引郡主去见主子……”

    云修红着脸下了石阶。他领着苏雪儿主仆绕过宫门,走进一条不足丈宽的巷道。

    大约行了一盏茶的工夫,云修在一扇紧合木门前驻足,远眺方才走过的巷道。

    雪儿觉得好笑,四下静谧,除他三人而外,连一只飞鸟也不曾见,云修未免太谨慎了。

    入了云藻宫,方见树木葱茏,遮天蔽地。众人踏上被遮得半明半暗的回廊,竟看不清转角与尽头。行不多时,可见廊下被杂草掩映的□□,远远近近,看不真切的花草吐着静默的芬芳。

    好不容易出了长廊,便见一拱门,拱门上方嵌着白玉,玉上有字。云修走得极快,闪身入了拱门,雪儿生怕落下而紧随其后,又兼那字龙飞凤舞,她竟未看清是何字。

    入得拱门,迎面便是一座假山,假山上有洞穴,有矮竹,有藤蕨,还有一条细细的涓流自上汩汩而下。

    转过假山,眼前豁然开朗。数间宫室围着一方空阔的院落。角落处,一株老梨树枝叶繁茂,枝头缀着青玉般的梨子。

    此刻,院内阳光正好,与那清冷殿外,大不相同。

    梨树下,石桌旁,一名清隽雅致的白袍少年坐于轮车,正翻阅着古籍。

    不用说,此少年便是大王子。

    大王子似乎沉浸于书中的故事,并不知众人入院。

    数缕金光穿过枝叶,笼罩其身。在金光的映衬下,他那白皙如玉的脸庞更显光滑细腻,宛如初生的婴儿。可那极其俊美的脸上,眉头微蹙,朱唇紧闭,让人看了不觉心生怜惜。

    雪儿立得不远不近,正好看清他的侧颜。她望着眼前谪仙一般的人,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冲动,她想抚平那紧锁的眉头,顺带捏上一捏让她既羡慕又嫉妒的脸蛋。

    当然,那股冲动还不足以让她做出这么出格地举动,她就立在那儿,一边扣着袖口,一边暗忖:一个男子,气质出尘也就罢了,偏偏还长得这么好看。不过,也不算太好,跟太子哥哥比起来还差了那么一丁点……

    云修走近大王子,轻唤“殿下”。

    大王子修长的指头拈起书页,似乎是不舍得移开目光,轻“嗯”声,算是应了。

    “殿下。”

    云修上前一步,又唤道。

    大王子从书页间抬首,似有不耐烦,挑眉道:“有事?”

    啧啧啧,长得好看的人,就连生气也是那么好看。

    “咦?”

    大王子发现了立于院中的苏雪儿主仆,先是一愣,随后又了然一般,朝雪儿说:“你这么快便来寻我,却是我不曾料到的……”说着,脸上绽开了浅而和煦的笑容,只这笑容一闪即逝。

    闻声,苏雪儿恍若惊醒,见大王子正望着她,好似在等她开口。红着脸朝他福了福,口中说道:“小苏见过大殿下!”

    “我说过,你、我与宫中是差不多一般的人,不必行这些虚礼!”

    他将书册交给云修,淡淡然地说着,“我比太子虚长两岁,你若不嫌弃,可称我一声元轩哥哥。”

    “大殿下是王长子,小苏怎敢嫌弃!只是,尊大殿下为哥哥——小苏不敢!”

    大王子元轩盯着苏雪儿片刻,嘴角几不可见地扬了扬。他并没有说破,而是朝她招了招手,“过来坐吧!”

    待她坐定,他才慢悠悠地说:“太子,你都称作哥哥,还有何不敢的?”

    苏雪儿心中一紧,目光飞快地掠过大王子,希望可以从他脸上看出端倪,然而大王子神色坦然得不能再坦然了,仿佛那句漫不经心的话就像老朋友间打趣一样平常。

    “那,小苏从命便是。”

    “小苏――是了,才想起这是父君赐的字。这般叫来,倒多了几分男儿家的英气。”

    见她不语,元轩继续说道:“你来,是奇怪父君雷霆之后,便没了下文吧?”

    果然长得好看人,都是冰雪一般通透的――就比如太子哥哥。

    苏雪儿起身揖手道:“小苏心中甚是不安,想求大王子——哦,不!元轩哥哥解惑!”

    苏雪儿说得一本正经,元轩却莫明地想笑。

    他并不爱笑。

    除了那些必要的客套,近些年来他几乎不曾笑过。此时看着她明明是个小娃娃,却要装作一副大人的老成模样,他就克制不住想笑。

    他低垂着头,不愿让人看到微微颤抖的嘴角,与此同时修长的指头握上长颈白瓷壶,替她斟了大半盏茶水。

    “尝一尝,这是我新研制的蜜子茶——应该合你的口味!”

    他这茶,茶汤金黄,色泽明亮,泛着诱人的香甜气息。

    雪儿望着茶汤扯了扯嘴角,我大老远来此,可不是为了喝你一盏糖水的。可当她看到元轩乌亮的眸子正瞧着她,似有期待,便痛快地捧起茶盏,一饮而尽,随即扬起空了的茶盏:“喝完了!”

    言下之意是,你快说吧!

    元轩朱唇半启,一副膛目结舌的样子。喝茶不是该细细地抿,再慢慢地品吗?!她,怎么一张口全饮了?看她鬓边发丝凌乱,鼻尖汗珠密布――此处离蘅芜苑甚远——她必是赶了许久的路,渴得很了!

    元轩收了目光,又贴心地替她斟了浅浅的一盏茶水。

    还要喝?!

    罢了,罢了,不就是茶嘛!喝就是了,反正也挺好喝的!

    苏雪儿不愧将门之后,连饮茶的气势都是豪情万丈。末了,她还不忘伸出丁香舌飞快地掠过唇角舔尽茶渍。

    这一细微的动作落入元轩眼中,心中万分同情:若是还在凤梧宫,出门必是车驾奴仆侍侯,怎会渴到如此。

    元轩心中暗暗摇首,纤长的指头又一次握上白瓷壶。这一次,他替她斟了满满一盏,并温柔地叮嘱:“慢些饮。”

    “还要喝!”

    雪儿从石凳上腾地立起来,瞪着小鹿般无辜的眸子,“你这是哪里的习俗——听说过敬酒三盏的,还没听说过敬茶三碗的?!”

    “你,难道不是渴得很了?”见她反应如此激烈,元轩问。

    香怜见她忘了用敬语,心中焦急,方才主子饮茶未用衣袖掩唇,还舔唇角,已是十分不雅,此时又未用敬语,这要传出去,主子还如何见人?!心中一急,脱口唤道:“郡主……”

    “嗯。”

    雪儿转首瞥见香怜满脸纠结,忽地想起此来的目的,捧起茶盏就是一通狂饮。

    “喝,喝完了……”雪儿连连打了两个饱隔,说。

    郡主哪里还有半分姑娘家的矜持端庄,香怜不忍再看。

    元轩的目光轻快地掠过表情复杂的香怜,转而看向雪儿,刚好瞧见她十分委屈的表情,叹息着摇首:“坐罢!”

    “哦!”缓缓地坐下,见元轩盯着她手上的茶盏若有所思,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再喝,消息没打探到自己恐怕就腹胀而亡。眼波一转,她谄媚地笑了笑:“这个茶盏挺,挺特别的……呵呵……挺特别……”

    至此,元轩算是明白了,扯了扯嘴角:“小苏若是喜欢,送你便是!”

    “嗯嗯”雪儿应声连连颔首,“恭敬不如从命,恭敬不如从命……”

    元轩心中好笑,脸上依旧云淡风清。他捋了捋宽袖,说:“小苏也不用担忧,不过是后宫出了些许事,前朝后宫关系错综复杂,故尔父君母后都腾不出手来照应小苏……小苏也不用问是何事,这非你我能知道的。元轩认为,以父君的手段,想来不是什么大事。”元轩看着雪儿,不紧不慢地说。

    雪儿耐着性子听完,紧张的神情松驰下来,朝元轩感激一笑:“小苏也是这般猜测……”

    云轩未语,轻笑着颌首。

    咦!他是说了很多,但好像什么也没说,可我好像暴露了来此的目的!香怜说,不能让他知道我们是来打听消息的……罢了,事已至此,只要王后姨母和太子哥哥无事便好!

    眉头蹙起,又松开,堆起满脸笑容,说:“其实,小苏是来向大王子——不,元轩哥哥借书……借书的……”

    元轩手上一顿,听她这般嘴硬,也不忍心拆穿她,顺着她的话问道:“小苏喜欢什么样的书?”

    “兵法,游记,什么都可以!”

    女子爱兵法却是少见。元轩心中稀奇,仍浅笑着说:“小苏看起来不足十岁,书读得倒广泛——一会儿,我给你找几本便是……”

    “谢谢元轩哥哥——”

    雪儿甜甜一笑,明亮的双眸皆是欢欣,总算是掩饰过去了。

    她这一笑,元轩也随着笑了。

    那唇边浅浅柔柔地笑意,怕是连他自己都未觉察。

    “不如小苏给元轩哥哥舞剑,算是答谢,可好?”

    元轩未置可否,她已经走向空旷处。他只好示意云修取剑,香怜已用丝绦替她扎上衣袖。

    片刻,云修捧出剑匣,匣内是一柄尺长的短剑,雪儿舞正适合不过了。她笑吟吟地取出,随手挽出一朵剑花。

    茵茵的草地上,雪儿舞着银剑,身若燕飞,时而一招游龙出涧,时而一招梨花带雨。一招快似一招,一式接着一式,招招式式,皆是美不胜收……

    梨树下,元轩的目光紧随着她的灵巧的身姿。

    方才还是娇憨得不谙世事,此刻到是英姿飒飒,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就知道那日宫道上,她是故装娴静。

    然而,这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她?转念又想,不管哪一个是真实的,只会让人觉得心疼。

    元轩忽而失笑,小小年纪便如此,若再大一些,又会长成何种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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