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宫,琴音袅袅,舞姬婀娜,众人推杯换盏,笑语不断,好一派祥和之景。
小苏始终无法融入其中,她垂首立在元轩身后,宽大的内侍服罩在瘦削的身子上,越发显得她瘦弱。
此刻,她心中似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让她烦燥不安却又不能露出半点破绽。掩在袖子下的手不停地扣着指尖,指尖已被扣破了皮,血渗了出来,她清楚地感受到粘稠的液体顺甲沟渗进甲缝,短暂的疼痛稍稍缓解心中的不适。
暗暗吸了口气,依旧低垂着头,她巴望宴会早些结束,好寻个机会悄悄摸至凤梧宫,瞧一瞧王后姨母与太子哥哥,不然她怎么也无法放下心的!
“大王兄身边的小童甚是讨喜,是新收的内侍吗?”一名身着粉纱,头插蝴蝶珍珠簪的明艳少女笑吟吟地盯着苏雪儿,脆生生地说道。
少女鹅蛋脸,明眸皓齿,长得十分出挑,再加上衣着华贵得体,让她身旁的彩衣少女们黯然失色。她的嗓音清脆婉转,张口的一刹那,仿佛池中突然绽放的血芙蓉,格外引人注目。
闻言,众人先是一愣,而后是纷纷看向少女,待她说完,又十分默契地望向元轩及其身后。
小苏更是吃惊不小,目光飞快地掠过少女,竟然是碧瑶。她知碧瑶是孟贵妃幼女,性格跋扈,但两人之间并无多少交集。
然而,她从未如此刻厌恶碧瑶,却又不能拿她如何!
“一个内监而已——五妹妹若是喜欢,王兄送你便是……”元轩朝少女举起琉璃盏,说得云淡风清。
碧瑶傲娇地昂起好看的下巴,神情十分不屑:“这样的内侍,碧瑶可不缺,即便缺,也不会向大王兄讨要……”
一声纤细地轻咳打断了碧瑶的话,碧瑶不满地扭首,待看清是孟贵妃,她娇艳的脸上闪过一抹狐疑。
孟贵似乎是吃了不好的东西,正以帕掩唇轻咳,碧瑶欲要起身询问,孟贵妃已将锦帕递于侍女。
“碧瑶……”孟贵妃喝止女儿后,起身朝聂王君、贵太妃福下身子,“都是臣妾将碧瑶给惯坏了!”
聂王君未语,贵太妃倒是笑着说:“哀家倒是喜欢瑶儿藏不住话,直来直去的性子――年节不分大小,他们兄妹的事,你就由他们自个去……”
孟贵妃娇好的脸上噙着令人炫目的笑:“连贵太妃都宠着瑶儿,臣妾可不好再说什么了。”
语毕,她又朝元轩说:“王长子莫要再宠五妹妹,要不然这孩子可真就无法无天了。”
“娘娘言重了,五妹妹只不过活泼了些,如此倒更惹人疼惜。”元轩亦是笑了笑。
“王君,您瞧瞧,往后若只说臣妾惯瑶儿,臣妾可不服呢!”孟贵妃坐了回杌子,朝聂王君说。
聂王君冷峻的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贵太妃,瞧瞧,孟贵妃这是跟本君置气呢!”
“臣妾可不敢……”孟贵妃赌气似的地说道,语气中带三分任性,七分妩媚。放眼大齐王宫,也只有她敢如此跟聂王君说话。
聂王君似乎很享受她这副模样,开怀大笑了起来。
那边,碧瑶似乎不死心,朝元轩又说:“大王兄那般说,似乎是在护着这个内侍!”
说话间,碧瑶歪着脑袋,扑闪着琉璃瞳,看似天真烂漫,人畜无害。
“碧瑶觉得这个小内监眼熟得很,又一时想不起是在哪个宫见过――反正大王兄的长明殿,碧瑶是没去过的。”
“碧瑶认出了我!”
小苏心内咯噔一下,惊出了一身冷汗,心虚地瞄了眼聂王君。聂王君仿佛不曾注意这边,正与贵妃说着什么。
收回目光时,不经意似的扫过碧瑶,见她表情笃定,小苏心中更是疑惑:自己这身打扮,又离得远,碧瑶竟能认得出自己?除了佩服碧瑶的眼力,她还佩服碧瑶的记忆力。两人统共没有见过几次面,最近一次碰面还是在上元节,也不过是远远地见了礼,碧瑶一向眼高于顶,怕是连自己的脸都没有看清过,今日怎么就认出了自己?
阶下的一幕,怎么会逃得过上位者的眼睛。
聂王君口中应付贵妃的纠缠,心中却在骂道:元轩怎么将她带来了?他趁贵妃饮酒之际,瞪向身侧的尹大监,鹰眸之中皆是愠怒。
可怜一把年纪的尹大监好不容易得了个喘气的机会,正盯着甩着水袖的舞姬看得欢喜,倏然感受的一股凛冽的萧杀之气。本能地朝他的主子躬身揖手,同时谦卑而谨慎地唤了声“王君”。
聂王君自然不会理会他,尹大监讪笑着退后半步,耷拉着眼皮似睡非睡。
有了孟贵妃一番言语,贵太妃自然不会责怪碧瑶失礼,听见碧瑶再次将话引向元轩身边的内侍,她上下打量起着小苏,待聂王君语毕,便指着小苏朝聂王君说:“小模样儿倒是清秀,别说小孩子家喜欢,就是本宫瞧着也是眼热。”
紧接着又朝小苏说:“……走上前来,给哀家瞧瞧,哀家最爱清秀机敏的孩子……”
贵太妃发话,元轩没有办法再遮掩,不知如何是好。
小苏亦不得不硬着头皮自元轩身后走出,走向阶下,恭恭敬敬地拜伏叩首,并不敢言语。
待她叩伏在地,聂王君方才漫不经心地说:“抬起头来——”其表情仿佛小苏就是个微不足道,轻如蝼蚁的内侍。
躲已是躲不了,小苏一面慢慢地昂起小脸,一面痛恨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在脸上花一些功夫?
“咦,这不是小苏郡主吗?”
不知谁说了一嘴,顿时,响起数道附和之声:“是嗬……确实像小苏郡主!”
“什么像,明明就是嘛!”
“咦,她不在凤梧宫侍疾,怎会在此处?又作这身打扮?”
……
小苏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什么时候,竟有这么多人认识自己了!
丝乐已停,舞姬已退,院中安静无比。这几声私语怕是有大半人听清,何况是近在咫尺的聂王君和贵太妃。
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有人认得自己。事已至此,心中一横,伏身拜道:“小苏见过王君,见过贵太妃!”
聂王君看上去吃惊不小,唬着脸似乎十分生气,而贵太妃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阶下跪着的小内监。
果真是凤梧宫的小苏!她这副打扮,柳如霜知不知道?看她的样子,应该是与王长子一起来的,那是……
聂王君对凤梧宫的那位如何,贵太妃这位前朝的胜利者,冷眼旁观,看得清楚。养在凤梧宫的孩子,又是镇南王的女儿,就算她今日的行为出了点格,但只要聂王君不追究,谁能说什么?
刚入院子时,她便瞧出这个孩子不似普通的小内监,王君怎么可能一点儿没有怀疑。那么,他是有意包庇了,既然如此,本宫就做个顺水人情!
思及此,贵太妃一脸慈爱,笑着朝小苏招手:“镇南王的闺女都这般大了――快,快过来,让哀家瞧瞧!”
怎么,贵太妃是不打算处置自己?可是,王君姨丈并未吱声,他是气极了吗?不禁打了个哆嗦,楚楚可怜地望向聂王君,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聂王君半耷拉着脑袋,他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个可怜兮兮的小姑娘与凤梧宫中那个倔强的身影重合。
他看出小苏身子微微战栗着,仿佛一根指头便能推倒。这些时日,本君竟然将她给忘了――难怪前些日子,去师妹那儿觉得安静了许多,原来这个小东西在这儿……她如何瘦成这副模样?是吃得不好,还是睡得不好?
看来是尹大田误会了本君――这个尹大田,越来越糊涂了,本君怎会与一个小丫头计较!
贵太妃嗔怪地看着聂王君,说:“王君唬着脸,可将这个孩子吓得不轻!”
聂王君见小苏仍旧跪着,知她在等自己点头,于是,冷着一张脸,说:“贵太妃叫你,还愣着做什么?”
“是!”
闻声,小苏迅速爬起来,走至贵太妃身侧,福了下去。
贵太妃连连点头:“王后教得好,礼数一点儿不错——只是,为何这身打扮?”
“回贵太妃的话,小苏如今住在蘅芜苑……”
小苏盘算过了:若贵太妃问为何不在凤梧宫而在蘅芜苑?那么,她就可以趁着回话的机会,求一求贵太妃,若能得贵太妃垂怜,去瞧一瞧王后姨母才好。
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就算是王君,此时也不好拂了贵太妃的面子。
然而,没等贵太妃问话,聂王君的声音悠悠响起。
“这个丫头淘气得很,王后身子不好嫌她闹腾。本君瞧她可怜,便将她安置在蘅芜苑,闲时教她读书写字……”聂王君理了理衣袖,淡淡地说道。
我淘气?
我闹腾?
我还可怜?
明明是你将我丢在蘅芜苑不管不问,现在倒好意思说看我可怜,教我读书写字!躲过聂王君警告的目光,小苏心中忿忿又没奈何,忍气吞声不说,还得配合某人装作可怜巴巴的。她真想翻个白眼就地昏死过去,免得聂王君又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贵太妃何等睿智,当即说道:“瞧着,也是个活泼的――这淘气的劲儿,倒有几分像本宫的佳儿幼时的模样。也难怪王君青睐,本宫瞧着都喜欢得紧呢!”
转而又说:“小雪儿,往后若得空了,来陪哀家这个老婆子说说话,可好?”
“贵太妃正值春秋,又和善,又有慈祥,小苏觉得,今晚就没有比贵太妃还有气度的……人……人……女子了!”
小苏谄媚地说着,不忘瞥一眼聂王君。待她瞧见聂王君刀削一般棱角分明的脸上寒云满布,又硬生生的在那个“人”字之后补上“女子”二字。
她这段话说的贵太妃眉开眼笑。
贵太妃拉着她的手,一团和气,宛若小苏就是她的嫡亲孙女。
贵太妃先夸赞小苏的样貌好,又夸了她性子灵巧,还赏赐几件首饰,并着贴身嬷嬷在她下首,给小苏另摆了一桌……
丝乐重新奏起,舞姬又跳起一支新编的水袖舞,一切又恢复了初时的祥和。
只到此刻,元轩紧攥的拳方敢松开,那手心已然透湿。暗暗地抽出锦帕擦去汗水,方察觉手心赫然可见四道深深的甲印。父君盛怒将小苏送进衡芜苑,而今日小苏不仅擅自出苑,还扮作内监出现在此,若是被有心的人拿来做文章,那父君还不定要怎样罚她,甚至还会连累到凤梧宫上下,自己也将无法置身事外。
他感激地望着贵太妃,贵太妃亦朝他微微颔首。
就在元轩庆幸贵太妃救了小苏之时,碧瑶恨恨地瞪着小苏。
碧瑶与小苏差不多大小。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在这样的筵席上,胆敢不遵礼法,出言挑衅长兄,不仅是她胆子大,更重要的是她得了母亲孟贵妃地授意。
孟贵妃执掌后宫大权。但她权利再大,也无法越过王后去。
今日,这个养在凤梧宫的野孩子,白白送了一个机会给她,她怎能轻易放过?
大齐王后亲自教养的女孩儿在宫宴上扮作内监,这是多么大的笑话!就算不能伤到王后的筋骨,也能说明她德行有亏。
可恨的是,被贵太妃这个老妖婆坏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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