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捱到用过午膳,小苏最后一点耐性也即将耗尽,她不能再窝在榻上了,她要赶紧更衣梳洗,尔后去紫宸殿。

    香怜稳重,见时辰尚早,温言软语再三相劝,小苏仍一门心思坚持更衣。

    两人正相持不下,小玉领着石头进了厅来。

    小苏眼眸一亮:“石头,快进来说话!”

    就这说话的工夫,她挣脱香怜坐了起来,并朝香怜狡黠一笑。然而笑尚未完全绽开,鼻子眼又扭作一处——原来是扯动了伤处,只见她哼哼唧唧地捂住腰,可怜巴巴地望着香怜,委屈得像个吃不到糖的孩子。

    香怜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不让你起,偏不听,瞧,又弄疼了吧!”

    香怜口中虽嗔怪着,手却已覆上伤处轻轻揉按着:“照这般下去,何时才能好?!也不晓得是不是那个活血的方子不成,明儿个御医来了,我还得再问问……”

    小苏沮丧着脸:“才一日的工夫而已……”

    香怜瞥见石头在帘外立住脚,咽下口中的话,手上依旧揉按着。

    小苏的脸变得倒快,喜滋滋的像忘了疼似的欠起上身朝石头问道:“王君是不是传召我?”

    石头双手捧着一个红漆托盘,隔着帘子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回郡主,师父只着奴才送来衣物,并没未交待其他。”

    “没有交待其他?王君姨丈莫不是忘了昨日的话?”小苏口中咕哝着倒靠在枕上,失了方才的精神气。

    见状,香怜噗嗤笑出了声:“还早得很,您就安安心心地躺着,王君金口玉言,到了时辰,自然会有安排。”

    帘内的动静,小玉恍若未闻,闷声不响地接过石头手上的托盘,轻悄悄地送至榻边。

    除了研究菜式,她向来话少,小苏也不见怪,倒是香怜拿过托盘上的衣物抖开送至小苏眼前,抿嘴笑说:“郡主这回可以安心了!”

    小苏一瞧,是套崭新的内侍衣衫,悬着的心顿时放下,眉开眼笑地朝香怜嚷道:“香怜,快赏石头,快赏!”

    替主子们跑腿,主子们打赏并不稀奇。只是像小苏这样眉飞色舞,又龇牙咧嘴,还哼哼唧唧的甚是少见。

    当石头将她的这副模样说给聂王君时,聂王君坚毅的唇角不自觉地扯动了两下。

    “本君只道她跟着元轩长劲了些,没想到还是沉不住气……”他说着摇了摇头。

    尹大监笑着说道:“小苏郡主自幼便十分粘王后娘娘,这许久未见,自然欢喜得紧。”

    啪的一声,聂王君抛下手中的书简,冷声说:“本君听着,怎么像在说本君不该将她带离凤梧宫。”

    聂王君声音虽冷,脸上却无怒意,尹大监自是了解主子的脾性,因而先屈身告了罪,尔后涎着脸笑说:“王后贤德仁爱,把小苏郡主教养的柔淑可心,小女儿态十足;然王君不同,王君文韬武略,天下难有对手……”

    说话间,尹大监偷瞄了眼主子,见他面色如常,接着说道:“若由王君教养,小苏郡主将来必是女承父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因而老奴愚见,王君将小苏郡主安置在蘅芜苑,是有意栽培呢!啧啧啧,古往今来,可也就小苏郡主才有这天大的福分……”

    尹大监这真假掺半的话让聂王君哭笑不得:“你呀,越老越没个正形,竟也学会这般胡弄本君。”

    尹大监拱了拱手,笑道:“不敢,不敢!”

    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可为难死石头了,他双手托着小苏赏的一锭银子,脸愁得快成了苦瓜。

    尹大监见了,大有恨铁不成钢之势:“你这个小子,御前侍候半个多月,还没点眼力劲!你捧着那银子还杵在这里作什么,王君富拥四海,难道还稀罕你那点银子不成?”

    石头倒是乖觉,缩着脖子告了退。

    见石头退出殿门,心情大好的聂王君说:“你这小徒弟倒是单纯得紧,往后好生教导着。”

    “遵王君口谕!”

    尹大监毕恭毕敬地应着,一双眼却是瞧着徒弟的背影:这孩子确是个有福的,如今合了王君的眼缘,倒不枉自己养了这么些年……

    酉时未到,小苏已经收拾利索。一身灰衫罩在纤瘦的身上,三千青丝用一根半旧的木簪挽了,若不看那双灵动的眸子,活脱脱就是一个清秀的小内侍。

    她的腿伤得严重,尚不能走,香怜又不敢惊动旁人,便叫宝柱背着她前往紫宸殿。兜兜装转,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到了紫宸殿后殿,宝柱已是灰衫尽湿。

    后殿旁,四匹毛色油亮、体格健硕的骏马拉着一辆华盖宝辇停在甬道上。

    石头立在一旁,正瞧着小内侍梳理骏马的棕毛。他瞧见小苏一行,连忙吩咐放下脚凳,自己撩起帘子笑着朝小苏说:“王君吩咐,若是郡主到了,便在车上候着。”

    小苏疼得吃不消了,任由他们扶着入了车内。

    车内,坐凳被撤了去,铺上了厚厚的衾被,衾被之上又覆了一层白狐皮,中间置了一方矮几,靠里处还放着两个绣工精致的软枕,躺上去舒适惬意,小苏感觉身上的疼痛似乎也少了些许。

    石头恰到好处的解释:“奴才给郡主送了衣衫,王君便让奴才改了这车内的陈设,说是怕郡主硌得慌……”

    话未尽,便听车外响起了尹大监尖细的声音:“小崽子……王君来了,你还不快些下来……等会儿,看我不踢烂你的腚!”

    紧接着是一阵衣衫窸窣声及山呼“恭迎王君”之声。

    石头“唉哟”一声,慌得连滚带爬地下了车。

    小苏见了“噗嗤”笑了出来,眼前忽得一暗,是聂王君高大的身子遮挡住了视线。见他冷着脸,小苏硬生生的将笑又憋了回去。

    聂王君微微一屈身进了来,再自然不过地躺在小苏对面,双手枕在脑后。

    须臾,问:“本君的安排,小苏郡主可还满意?”

    小苏不敢相信,冷面阎王似的聂王君竟用这样的口吻与她说话。她认为自己听错了,一双乌眸望着聂王君,却看到一张满是揶揄的脸。

    方才……自己没有听错!好一会儿,她才想起自己忘了行礼,挣扎着起身,怎奈身子疼得厉害,呲牙咧嘴,手脚并用,方支起了上半身。

    “谢王君恩典!”

    “扯着伤口,本君可不会哄!”

    闻言,小苏更加诧异,迟疑了片刻,颔首说:“谢王君姨丈……”

    聂王君轻哼了声便合上了眼帘,两人虽隔着小几,小苏却也不敢再作声。

    尽管身下柔软,但一点轻微地颠簸,还是会让小苏疼得抽气。她开始打量车内的装饰,以此来转移身体的不适。

    车内,四面皆是昂贵精美的锦缎装裹,镶金嵌宝的车顶中央缀着一颗硕大的明珠,明珠两侧用金线各绣了一条飞龙。那龙张着大嘴,露出用银线勾勒的獠牙,身上的鳞片皆以金线绣之,墨线勾的纹路。

    晚风撩起金色的纱帘,夕阳的余辉自帘角处倾泻而入,映得那龙仿佛活了一般。

    她在心中暗暗赞叹!

    这龙栩栩如生,用的是何种针法?是劈的两股丝,还是四股丝?小苏盯着车顶,努力回想着司制教的绣法,然而平日还算灵光的脑子,此刻就如她理过丝线,乱糟糟的,找不到头绪。

    唉!她在心中长叹:每回女工课,自己除了描的花样子还算过得去,其他样样都是垫底的。

    她现在算是明白聂王君为何让她去太学,而非女学的苦心。

    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聂王君浑厚的声音倏然响起:“说说,昨日是怎么一回事?”

    小苏收回目光,不解地看着聂王君:发生了那样的事,会没有人禀报?

    仿佛洞悉她的想法,聂王君说:“本君想听听你说的……”

    醒来后,小苏听说王副统被问责,心内极其愧疚。她想过,倘若当时自己拒绝元慎,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王副统,他……”

    “收了监。”

    小苏吃力地调整着身子,面向聂王君:“其时,与王副统没有关系呢!”

    “他是授课,出了那样的事,终究是他没有尽到授课之责。”聂王君盯着小苏的眼睛,缓声说道,“你好好想想,可有什么要与本君说的。”

    小苏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

    “本君这可是在给你机会,错过今次,你以后怕都没有机会了!”

    “我……”

    想起孟挽晴那双恶毒的眼,小苏垂下眼帘,悠悠说道:“虽说是孟小姐撞的小苏,但当时大家都在争抢马球……她若说没有看到小苏,也算能说的过去……如此一来,小苏说什么都没了意思……”

    她说话时,双手不停地抠着指甲,那修整的光滑的指甲硬生生被抠出了个豁口。

    不安的小动作,自然没能逃过聂王君慧眼如炬:小小年纪,竟然能明辨其间厉害,并说出这样的一番话,孺子可教!

    聂王君点了点头,问:“就没有其他想说的?”

    其时小苏反复思量过,孟挽晴撞了她不假,但若说孟挽晴是有意而为,她却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说了反而让人觉得她器量小。并且,她从聂王君那双深邃的眼中看出了隐忍。她认为自己没有说错什么,那么王君是对孟挽晴隐忍?对此,她并不确信,甚至有些怀疑这个猜测。

    眼下,孟挽晴已禁足府中,无论自己怎说,也不可能重新定她的罪。小苏想了想,坚定地说道:“可否放了王副统?”

    “准!”聂王君看了她一眼,又道,“本君会让人告诉他,是你替他求得情。”

    小苏愕然,应得如此痛快,还将这个人情送给自己,这是要作甚?

    聂王君没有替她解惑,而是说:“见了你王后姨母,莫要说错了话。”

    小苏颔首道:“小苏明白!”

    聂王君面露欣慰,温言问道:“听说你在读《孙子》?”

    “小苏幼时听母亲说过,父亲爱读此书,故找来读一读,不过尚有多处不明白。”

    “但凡好书,总要反复阅之方可明白,何况是《孙子》这样的兵书。你一个女孩儿,能坚持读完就难得可贵了。”

    忽尔,聂王君话锋一转:“你读《孙子》,及本君送去的《治军策》,还是莫让你王后姨母知晓。”

    “是。”

    车辇停了下来,凤梧宫到了。

    聂王君不再言语,见帘子撩起,他率先下了车去。

    片刻,红鸾、红罗掀帘进了来,搀着小苏入了殿。

    殿内,榻上,早已铺上软衾,二人将小苏送上榻,候在一旁。

    紫霜王后先见小苏步履蹒跚,又见小苏面颊上的血痕,心疼得一把将她搂入怀中:“雪儿还是个孩子,他们怎么下得去手……”

    聂王君坐于软榻的另一端,看着小苏,目光耐人寻味。

    “王后姨母,不关他人的事呢!是雪儿学打马球,不小心才摔了下去的。”

    小苏如猫儿般窝在紫霜王后怀中,软软糯糯地说:“王后姨母莫担心,往后,雪儿再也不敢那样逞能了!”

    “你的功夫是我教的,我怎会不知你的身手?若无谋划,即便跌下马,你也不会伤得这般重!”

    紫霜王后还是不习惯自称本宫,尤其是与亲近的人。她始终保持着江湖儿女的率性与纯真,这是聂王君欣赏的,也是他所担忧的。

    “王后姨母,是雪儿最近懈怠,功夫生疏了很多。待过些日子伤好了,雪儿便勤加练习,绝不让王后姨母失了体面。”

    紫霜王后食指轻点小苏光洁的前额,笑道:“傻孩子!王后姨母要那虚无的体面做什么,王后姨母是担心你呀!”

    “我就知道,王后姨母最疼雪儿了……”说着,小苏双手穿过紫霜王后的腋下拥住了她,“都是雪儿的错……让王后姨母担心了……”

    见状,紫霜王后无可奈何而又心满意足地搂着小苏,这个孩子总是懂事得让她心疼。

    小苏又是劝慰又是撒娇,紫霜王后才敛忧愁,慈爱地打量起怀中小苏,并无比欣慰地说:“我的雪儿真是长大了……”

    紫霜王后打量小苏的同时,小苏也在暗中打量着她。

    小苏眼前的是王后姨母激动、亲热、慈爱的面孔,从这张脸上无论如何也找不出一丁点儿怨憎的表情。看来,王后姨母过得并不似传言的那样凄苦,她稍稍放下心来,细细地审视着。

    今日,紫霜王后着了件半新不旧的紫色绣白梅的常服,简单的发髻上斜插着一支梅花小簪,朴素而不失优雅。

    这样的紫霜王后,与旁人眼中端庄尊贵紫霜王后大相径庭。其时她不见外客时,大都这般装束,即便是如今日王君在此处,亦是这般闲适。由此可见,王君姨丈与王后姨母并未生分。

    偷眼瞥向歪在榻上的聂王君,他的神情中不见了平日的冷冽坚毅,反而就如同寻常人家的夫郎在与娘子闲话,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

    但有一点,自始至终他那双深邃的眼,亦如小苏记忆中的那般温柔地看着他的妻——紫霜王后。

    此时,小苏方才真正的放下心来。她倚在紫霜王后怀中,嗅着熟悉的味道,听紫霜王后絮絮叨叨地交待,仿佛又回到幼时一般无忧无虑。唇角情不自禁地扬起,真希望时光就停留在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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