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怜百般催促,小苏方表情懒懒地朝元轩道:“天色将暮,小苏该回了。”

    待她语毕,元轩俯身拾起锦帕,边细细地折着,边柔声说:“春日湿气大,你在此地坐了许久,回去让她们熬一盅红枣姜汤祛祛湿气……这个,你下回再来取,我替你洗净了……”

    小苏点了点头,尔后望着元轩若有所思,倏地抬起手像安抚小动物似的抚摸着他的后脑勺:“过两日,小苏便来瞧你……”

    元轩只觉胸膛中擂鼓似的,动也不敢动,好一会儿才无比艰难地启唇:“你……”

    “我……”

    小苏本不觉得什么,见他如此,慌得收回了手:“那个,那个,最近养了只猫儿……”话未完,又觉说错了,连忙摆手解释说,“不,不,小苏不是说元轩哥哥……”

    元轩望着手足无措的小苏,笑了,笑得爽朗而明快,宛若大家骤然拨动琴弦,高山流水,直及心灵;又若天际上的一抹明霞,绚丽热烈,夺人眼目。

    见元轩如此开怀,小苏索性也不解释了,咧嘴跟着傻笑。

    云修看到这一幕,几乎惊掉下巴。

    自良嫔走后,就连聂王君偶尔想与元轩叙一叙父子亲情,他皆如被刺到一般避之不及,何况旁人?而眼前,小苏笨拙的动作几将他的发髻扯散,他依旧笑得和煦。

    “好。”元轩止住笑说,“元轩等你。”

    小苏亦是止了笑:“那个,那个……”

    元轩望着她,目光温柔而宠溺:“小苏是想问下回来可有蜜渍青梅了?”见她垂眸不语,接着说道,“去岁虽攒得不多,倒还有两瓮……我提前备上,就等你来。”

    小苏抬眸,诧异他如何知晓。

    “雪花藕合,手撕鹿肉,荷叶蒸团子……”元轩一口气说了七八种吃食,接着又说,“冬日埋在梅树下的果子酿也能启了,我也一并备下。”

    “其实,其实,也不用那么多的……”小苏赤着脸说,“小玉做的吃食,也不算难入口……不过,小苏总觉得元轩哥哥做的更可口些……因而,每回来便用得多了点……”

    元轩笑而不语,待她语毕,微微一颔首。小苏见了,满意地朝他挥了挥手。

    香怜远远听见小苏的那番话,嘴角一阵抽搐:这般拙劣的说词,也只有大王子信她。眼见着小苏走近,她朝元轩福了福,转身跟上小苏。

    日头不舍地顿了顿,最终还是沉下宫墙,四下顿时暗了下去。元轩不舍离去,直至转角处完全挡住了她的身影,他方招呼云筑回长明殿。

    “明早你便去将所需食材寻来。”

    “明早?主子,您方才不是与郡主说,过两日……”

    “让你寻,你便寻,莫要多嘴。”

    说罢,元轩下意识地挪了挪腿脚,坐了一日,腿麻木得厉害。心中恼它不争气,却又没有法子,轻叹着自袖中掏出那方锦帕握在手心里:娘亲,儿子该如何是好……

    良嫔之逝,在宫中也算得上隐晦,故而元轩的倾诉,让小苏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又近了一层。当她怀着激动与惊讶、忧伤与同情几种感情交织成的不明情绪走进蘅芜苑时,依旧不能自拔。

    “郡主,你可算回来了!”

    小苏被吓了一跳,见是宝柱,唬道:“你皮痒了是不是?!”

    宝柱缩着脖子道:“王君来了快半个时辰,说要考校郡主的功课……”

    “考,考校功课……”

    宝柱见她白了脸,边搓着手边道:“……此刻正在厅中用膳……郡主还是尽快想个对策……”

    小苏愣在原处,一颗心被凝固似的堵在嗓子眼,上也上不了,下也下不来。

    往日,聂王君查问功课,都是亥时前后,今日怎么来得这般早?古人云,福祸相依,果然无差。

    她咕哝着踩踢脚下的蔓草。可怜的蔓草,拼了全力才从暗无天日的石缝里挤出个脑袋,身子有没有长成还不知道,就被如此摧残,也不晓得它会不会就此厌世。

    蔓草死活,小苏管不了,自己的死活,却不能不管。她时而抬首望月,时而垂首顾影,时而长吁,时而短叹。

    “郡主,您可有法子了?算着时辰,也该用得差不多了……”宝柱催促道。

    香怜亦愁着脸道:“在此也不是办法……何况大玉她们还在里面……”

    小苏见他二人四目齐刷刷地看着自己,踌躇着不知如何安放的脚,最终迈了出去:“罢了,是劫早晚都躲不过去!”

    香怜在其身后,揪心之余竟生出几分敬佩来。

    自己的斤两,小苏还是清楚的。思来想去,她认为唯有紫霜王后能救她。可紫霜王后尚在凤梧宫,远水怎能求得了近火?

    尽管漫不经心的磨蹭着,还是走到了厅堂门前,跨过这道门坎,她将看到那位无比尊贵的王君——细数过往,她还是怕得要死。

    “你在那儿,还要伫到几时?”

    威严的声音传入小苏耳中,犹如一记闷雷在她耳边炸开,震得她娇躯一颤。

    经这一吓,灵台倒生出几分清明。

    她极快地堆起一脸谄媚的笑,提着裙角,娇娇柔柔进了厅。

    厅中榻上,一方不大不小的案几上,置了一盏琉璃灯。灯旁摆着四五个瓷碟,碟中盛放着各样菜蔬。

    聂王君盘膝坐于榻上,吃得投入。

    尹大监立在一旁,打着瞌睡。

    大玉垂手侍立,见她进来,一张俏脸上有恐惧,有庆幸,也有些说不清的表情,着实精彩。

    小苏收回目光,快步走到榻前福下身子,同时亲亲热热地唤了声:“王君姨丈。”

    聂王君只顾吃菜,并不理会。

    她讪笑着起身凑近:“王君姨丈驾临,小苏未曾亲奉,真是不孝得很……”

    说话间,小苏暗暗观察着聂王君的神色。

    “也是小苏平日太纵容这帮奴才,才使得他们失了规矩……”

    聂王君恍若未闻,嘬嘴对着盏沿吸溜吸溜地喝起了粥,趁着喝粥的当口,斜眼一瞥,见小苏眸光闪烁,额上细汗密布。又见她裙角微污,靴底泥印明显,暗忖:这丫头向来是个没规矩的,又畏惧自己,今日这般油滑,必是怕得很了。转念又想,不如瞧瞧她还有何伎俩,再作责罚。

    三两口之后,聂王君吧唧着嘴,好似回味。小苏不敢再言,她倒不是因他不语,而是被他的吃像怔住了。

    厅中陷入一片死寂,除了聂王君的咀嚼声和自己的心跳声,小苏没有听到第三种声音,可见香怜她们怕到了极点。

    罢了,横竖自己是躲不过了,何必再拖累上她们。

    “还不出去领罚!”小苏斜眸朝大玉喝道,尔后又朝香怜吩咐,“你去看着他们领板子,少一个也不成!”

    香怜不解,抬眸望向小苏,见她不住地朝自己使眼色,不得不咽下疑惑与担忧,先朝聂王君福了福,又朝小苏福了福,红着眼眶领着大玉出了去。

    “小苏身为他们的主子,有疏与管教之失,还请王君姨丈责罚。”双膝一曲,小苏跪了下去。

    “茶……”

    小苏应声抬首,疑惑地望着榻上之人。

    “续茶。”

    “是。”

    一骨碌爬了起来,执起瓷壶往盏中续上茶,并讨好道:“小苏试了,茶尚温,正好入口。”

    聂王君专注与划拉碗中所剩不多的粥,眼皮抬亦未抬。

    小苏尴尬地伫着,已经立了起来,无缘无故如何再跪回去?若不跪回去,这位主子并未赦免她。

    正为难时,耳边响起聂王君略带不满的声音:“怎的,玩得不够畅快?”

    不应该是板着脸将自己训斥一顿,再或罚个跪什么的?难道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王君姨丈贯会在不经意间处置大臣。前番,他召司马监问话,前一刻说得好好的,后一刻就将人打了板子。

    小苏倒抽了口气,摇了摇头,算是回答。

    “那便是畅快了,既然是畅快仍苦着脸,想是累得很了?”

    聂王君语气温和得如慈父,说罢还饮了口茶:“茶温确实正好。”

    小苏彻底懵了,对于不苟言笑,要求苛刻的聂王君,这句话完全可以算作肯定及赞赏。

    她揉了揉眼,没错,眼前确实是聂王君——这是小苏第三次对目力产生怀疑。

    第一次是数年前,她自凤梧宫的榻上醒来;第二次是前段日子,从太极宫往凤梧宫的途中,加上此次,她愈发肯定自己眼神不好。

    话说回来,是什么让聂王君产生如此大的变化?或者说,是什么让小苏产生这样的想法?

    尹大监宛如入定,从他身上是找不出答案了,目光落及案几。

    案几上,一碟炒香椿,一碟醋菱角,一碟咸鱼笋丝,还有一盏肉糜鸡蛋羹,一钵青菜粥。除了肉糜鸡蛋羹,其他菜都是出自蘅芜苑,小苏没感到有什么特别。

    见她盯着盘盏,聂王君道:“你这是未用晚膳?唔……被你罚板子的丫头方才说,还有烤兔肉……”

    他在关心自己?

    小苏不敢相信聂王君的言外之意,抬眸瞧见他正拿起汤匙扒拉着鸡蛋羹上肉糜,于是说:“小苏给您添点?”

    “不用。”

    小苏退了回去,恭敬地立着。今晚的王君姨丈就像——她去过多罗府上,多罗闯了祸,老王爷的神情也如这般用言语难以描述。

    小苏愈看聂王君,愈觉得他像等晚归的儿女等得焦灼,又不忍责难的老父亲。

    但在她记忆中,聂王君偶尔的一丝柔情,那也是对紫霜王后。她猛得摇了摇头,似乎是想将这个荒唐的念头甩出脑海。大概是今日听多了元轩哥哥的往事,使自己过份想念爹娘兄长,才产生这样错觉。

    思及此,小苏双膝一软,又跪了下去:“王君姨丈,小苏知道错了……小苏不该借着养伤不去太学,更不该偷跑出去玩……”

    聂王君没吱声,脸上的表情更让人捉摸不透。

    “小苏不该这么晚回来……更不该明知自己有错,还盘算着如何糊弄过去……”

    聂王君点了点头,用眼神示意她继续。

    “小苏不该威逼石头,让他……打探……打探王君姨丈是否在太极宫……”

    小苏愈说愈怕,以至于没有看到聂王君极快的与尹大监相视而笑。也是,若无聂王君授意,借石头九条命,他也不敢帮小苏作眼线。

    “往下说!”

    吸了吸鼻子,小苏苦着脸摇首:“没,没了……”见聂王君冷着脸,连忙又道,“明,明日,小苏便去太学……”

    “嗯。”

    “今,今日,小苏不眠不休也要将落下的功课补上……”

    “你胆子倒大得很,功课竟也敢不作?”聂王君挑眉喝道。

    “不,不……”

    一连说了数个“不”字,小苏不得不硬着头皮解释:“夫子留的功课不是誊抄,便是临摹,实在无趣……”

    见聂王君脸色愈发难看,忙道:“近日小苏都,都在研读王君姨丈的《兵策》……”

    聂王君冷声问:“有无收获?”

    小苏点了点头,说:“兵者,诡道也。或出其不意,或因时制宜,又或短兵相接,皆因将谋而后动,故有得一良将而胜千军之说……”

    正了正身子,她又说:“为将者,多谋善断,赏罚有信,爱护士卒,勇敢坚定,明法审令,缺一不可,方为良将。纵观古今,有如孙武、韩信、吴启不仅为良将,更是用兵如神的奇将……”

    聂正君面色稍缓:“本君问你,若北境有异动,你率万兵前往途中知其已被围,如何解救?”

    思索片刻,小苏坦然道:“可令驿兵昼夜不息往北境,告其守将坚守不出,实不行便佯许金银粮帛拖延时日。同时令百名精骑轻装简行悄往北境打探战状,再令三千先锋随后疾行,余军与粮草随后。三千先锋到时,便可据百骑所收情报作出最有利的解城之法。”

    “你在何处?”

    “自然与先锋同往。”

    “为何不是与百骑同往?”

    “我为将,自然得顾全大局。”

    同样的问题,聂王君问过元贞。元贞答,此等危急,自然得亲率精兵昼夜达旦赶往救援。

    两人所言虽青稚,却各有道理,相比之下,聂王君比较欣赏小苏的谋而后动。眸底一抹精光稍闪即逝,只听他缓缓道:“你这般年岁能有如此领悟,倒也不枉本君一番苦心。罢了,明日卯时三刻,往永乐殿——本君给你单独寻了授课,学医毒,排兵布阵,识人之术。”

    “卯时三刻,仅我一人?”小苏望着的明黄锦缎包裹着的伟岸的男人,脸上皆是诧异。

    聂王君俯下身,一双鹰眸迎上她的眸子,语气冰冷:“有问题?”

    小苏打了个寒战,连连摇首:“没,没有!”

    “那便好!”

    聂王君直起身子,指着案几道:“明日午间,照这个菜式,送一份往紫宸殿……若有什么新鲜式样的,一并送来……”

    案几上,三五盏碟内,仅余残羹汁水,小苏愕然。

    普天之下,皆是王土,何况是这么一点儿菜蔬。他肯赏脸吃,那都是给蘅芜苑上下天大的面子。

    因此,他说得极其傲然,语毕也不理会小苏,朝尹大监吩咐:“回宫。”

    方才还如入定的尹大监,连个机灵都没打,自自然然地随在聂王君身后。

    聂王君大步流星出了门,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烤兔肉,你替本君吃了。”

    见聂王君走得远了,香怜冲了进来。

    小苏身子一软瘫倒在她怀中,哭道:“他这是要作什么……放着好好的太子、王子不教,非要来折腾我这个野孩子……”

    “郡主何苦自轻……”

    香怜搂住她,警觉地环顾室内。并没有见到宝柱、宝林二人,想来是去守门了。大玉、小玉倒是进进出出地收拾着,看似也不曾留心这边。

    香怜放下心来,柔声安慰着:“王君让您往永乐殿,也免去旁人的坏心思。若郡主再勤勉些,得了王君的喜欢,指不定真会遂了您的愿,让您去南境,再不然,回凤梧宫也成啊!”

    小苏轻叹:真是那样便好了,大不了咬咬牙,忍一忍就是了,可王君是那样好说话的人吗?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此去永乐殿凶多吉少。

    在香怜的怀中,哼哼唧唧,呜呜咽咽哭了许久,方沉沉地睡了过去。

    折腾了半宿,蘅芜苑静了下来,传出一阵阵若有若无的鼾声……

    下弦月隐入薄纱之后,一抹淡青的身影悄然出了蘅芜苑,熟络地走进太极宫后的内监所。

    内监所角落的房中,一名黑衣人隐在墙角,看不清身量。那淡青的身影闪入房中,朝黑衣人说着什么,声音又低又轻,听不真切。

    “若有半分假话,你晓得后果!”黑衣人虽压低了嗓音,仍听得出是刻意所为。

    淡青的身影闻声跪了下去,低涰道:“奴婢不敢……”

    ……

    内监所,住着太极宫不当值的内监。此时已近丑时,正是好眠,并没有人注意到,两人前后脚进了内监所,不多时又先后出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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