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殿,聂王君冷峻刚毅的脸上,一双如钩的鹰目不动声色地望着众臣。他身姿笔挺,随意搭在龙首上的手挂着一串紫檀念珠。只见他食指指尖有一下,无一下的拔动着,念珠随之缓缓地绕过他宽厚的掌心。

    大殿中,两班大臣或高,或矮,或慈眉善目,或肃穆威严,面上皆呈现出无比的恭敬,那是臣工对君王敬畏。

    聂王君紧抿的嘴角若有似无的抽畜了一下,他太了解他们了,甚至可以说他能窥探到他们每一个人的内心。

    这些年,一场场或明或暗的较量,让他与他们达成了某种前所有的和谐——他需要借这种和谐来达到最终目的,就如此刻。

    “南蛮人狡诈,本君再三传书孟豹,命他以守为攻……当年,镇南王苏行云百战无一负……”

    他掌中的念珠陡然静止,未完的话语也随之戛然而停,旁人眼中,他正在思考着什么,但任谁也猜不透。

    良久,聂王君道:“孟豹罔顾君命,强行出兵,折我大齐上万热血男儿!大司马,孟卿,你给本君说说,是谁给他的胆子?!”

    孟淮听了,哆嗦着屈膝跪了下去:“老臣,老臣……”

    “你是老了,老到连儿子也不会教了!”

    聂王君冷冷地盯着匍匐在脚下的孟淮,恨不得目光化作利剑从他的后背贯穿他的胸膛。

    良久,他如雄狮咆哮:“上万好男儿啊!你要本君如何处置孟豹?如何解救南境之急?”

    孟淮闻言身子一抖,吸不上气一般大张着嘴,喉中发出奇怪的刺耳的声音,大有稍有不慎便倒头不起之势。

    聂王君冷眼瞧着,并不作声,殿中众臣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宛若未闻未见,其实个个眼明心清,不过装傻充楞罢了。

    孟准喘了一阵子,又咳了一阵子,待稍稍平复便不停叩首道:“老臣惶恐,老臣惶恐……”

    承乾殿外,尹大监立在数级玉阶之上,远远地瞧见一素衣少女快步走来。

    殿中正在议事,重重宫门皆有禁卫,此女是如何走到此处的?正思忖间,少女已至阶前。

    少女长发高束,一袭月白色的长袍直及脚面,盈盈一握的纤腰系了条同色锦带。

    尹大监极快地扫了少女一眼。

    此女衣料非上乘,通身上下除了腰间缀一丝绦,并没他物。从少女的打扮上,他没有看出她的身份。

    少女立在阶下,笑意吟吟的朝他施礼:“大监,别来无恙!”

    眼前的少女模样清丽可人,眉眼娇俏可喜,比起宫里的几位公主,也毫不逊色。

    只即便是公主,此刻也不可能出现在此处,那少女是何人?

    听她口气,倒是相识。

    尹大监布满褶子的老脸挤出些许笑容,边还礼边道:“恕老奴眼拙,敢问姑娘是哪个宫的?”

    少女轻笑:“大监也算是看着小苏长大的,怎也认不出小苏了?”

    说话间,她孩子似的展开双臂旋转了一圈,朝尹大监问道:“小苏可不就是长高了些,为何就认不出了呢?”

    尹大监吃了一惊,却面不改色。

    片刻,他走下玉阶,朝少女笑道:“这真真的是小苏郡主呢!唉哟,奴才老眼昏花,竟没认出来……”

    他拢着双手朝小苏一揖:“这一别五载,郡主倒长成亭亭玉人儿了,也不怪老奴认不出!”

    说着,他竟哽咽往了,极不然地朝小苏笑了笑,又抬臂拭了拭眼角,那一双手依旧拢在袖中。

    “要是王君与王后见着,不定要高兴成什么样子……”

    尹大监略显滑稽的动作,小苏见了,并不觉奇怪。幼时,她便听闻,尹大监的手除了侍奉王君,并不轻易示人。

    因尔,见过他那双手的人只有王君和他自己。幼时不懂,现如今小苏方才明白,不是没有第三人见过,而是见过的那些人皆是死人。

    是的,死人!

    死在那双手下的人!

    小苏暗暗吸了口气:“小苏从凤梧宫来,已经见过王后姨母……”

    她指了指议事殿,又道:“王君姨丈还在里面?”

    “可不是。”尹大监忧心忡忡道,“都未时了,午膳没用呢!”

    “小苏进去瞧瞧。”

    “郡主,不可……”尹大监拦在小苏身前,低声道,“王君与诸位大臣正在议事,还请郡主往紫宸殿稍候。”

    小苏嫣然一笑:“小苏想念王君姨丈想念得紧,此刻便进去瞧瞧他。想来,王君姨丈也十分想见到小苏的!”

    说着,她巧妙地绕开尹大监。

    “我的郡主,你好孬倒容老奴通禀一声!”

    语未毕,尹大监拦在小苏身前。

    小苏吃惊不小,也更加证实她的猜测——尹大监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见小苏不语,尹大监哄道:“您倒是心疼心疼奴才这把老骨头,再折腾两下子,可不就要散了。”

    “大监老当益壮,一如小苏初入宫时,可不要再说那样的话。”小苏止步笑嘻嘻地说道。

    “郡主莫要寻老奴开心。”尹大监拧着花白的眉毛,苦着脸道,“左右您要是这样莽莽撞撞地进去,老奴项上吃饭的家伙怕就立刻没了……”

    他说着,伸手作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也罢!您先进去通传,我就等在这儿……”小苏一副你不进去,我就自己进去的神情。

    尹大监知拗不过她,爽快应道:“成,还请郡主在此稍候。”

    言罢,他蹑手蹑脚上了玉阶,侧着身子往殿内瞧了又卜瞧。

    殿内一片静默,聂王君端坐金龙宝座,不见表情。他脚下不远处,大司马孟淮抖得筛糠一般。

    尹大监瞅准这个空子,小跑着走进殿内。

    两班文武惊诧之余,暗自猜测,莫不是南北境又有军报?

    不过一息间,众臣脸上变了几变,有暗自欢喜的,有捏把汗的,亦还有冷眼看热闹的,但甭管啥想法,他们的目光心思空前一致地落在尹大监身上。

    尹大监细碎疾快的脚步,在殿前停下。

    聂王君吩咐过,非军报不得入内,但他已经进了来,也顾不上许多,因而道:“启禀王君,小苏郡主正在殿外候着……”

    话音刚落,尹大监头顶上传来无比威严的声音,“传”。

    殿门开时,一少女笑微微地走进殿内。

    这少女身着素色的袍子,五官精致绝美,三千青丝仅用一支古朴的木簪绾起。她步履轻快而不显轻浮,沿着铺设金丝毯的地面穿过两班大臣,面色坦然,嘴角始终噙着淡淡的若有似无的笑。

    聂王君慢悠悠地转动念珠,目光深邃而耐人寻味。他看着渐行渐近的少女,冷峻的嘴角不自觉地扬了扬:像!这清傲的神情像极了行云!

    少女通身虽无珠花流苏装点,但自有一股乌山云雾般的灵气,然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她绝美的脸上一双乌黑明亮的眸子,那眸子仿佛有一种说不清的吸引力,让人即使移了眼,也难已忘却。

    少女行至殿下,撩起衣襟毫不犹豫地跪下了去,咚咚咚一连叩了三叩,抬首时,双眸中晶莹闪动,让人望而心碎。

    “镇南王府小苏请王君安!”

    小苏出现在王城,聂王君第一时间就已收到暗报。初闻,困扰他数日的南境之急仿佛迎刃而解;再闻,他全身血液沸腾,兴奋得几不能眠——多年筹谋,终于可以提前收网!

    此刻,他望着殿下的少女,脸上不见半点颜色:“你可知,此殿为议政殿,女子无品无召不可入?”

    “回王君,小苏是代表镇南王府入殿,与品阶女子又何干?且小苏由王君亲养,数载未归,入宫自当面君!”

    聂王君见她气度出佻,言语铿锵,心中赞许:“先起来回话!”

    “谢王君!”小苏欣然而起,一双眼眸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聂王君暗笑,倒底还是那样的性子。

    孟淮半跪半伏,面色十分难看。

    此去南境,孟豹一心求胜,想破了苏行云战神之名。但他有勇无谋,孟淮比谁都清楚。

    孟豹临行之前,他们父子密谈两个时辰,为的就是让孟豹能在南境立住脚,建立威信。经此一役,前功尽毁,他恨儿子不成器,却又不得不没法救他。

    孟豹是他唯一的嫡子,想到此,他愈发痛恨亡妻!

    孟豹之子孟真随太子去北境,他盘算着让孙子孟真争些军功,便让留守王城的几名心腹军将,大半随他去了北境。

    一时之间,他竟难以找出让王君认同之人,往南境增援孟豹。

    他又恨恨地想到女儿孟贵妃。

    他劝三王子元慎从武,偏孟贵妃说大齐以文治国,慎儿若想有成,需得文采治国之能皆在众兄弟之上。

    眼下的局势,难道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王子增援北境?

    正在他一腔愁思无处发泄之时,尹大监回禀‘小苏郡主候在殿外’——五年前,那丫头一连昏迷三日,传说已无出气,才连夜送出了宫……

    没想到那丫头如此命大!

    聂王君没有让他起来,即便贵为大司马,孟淮也不敢抬首,只有支棱耳朵听着。

    “启禀王君,小苏愿秉承父志,往南境驱除南蛮!”小苏双手成拳,铿锵说道。

    “你要往南境?”聂王君挑眉问。

    “小苏自幼蒙王君亲授,对用兵布阵,识人谋断皆有涉猎,且王君也曾夸小苏不输男儿。这五年,小苏更是谨遵王君教导,一刻也不敢懈怠!求王君承全小苏报国之志!”

    “启禀王君,我大齐人才济济,若用女子领兵,岂不让列国笑话,说我大齐男子无用!”

    此人之言,正中孟准之意,他依旧跪着,只言不语。

    “臣也以为不妥!”一人出列,伏于孟准身后。

    “臣倒以为,没有比小苏郡主更合适的人选!”一道浑厚响亮的声音自小苏身后响起。

    “噢?翼卿倒是说说看?”

    “南北境前后来扰,我大齐能战之将,大都去了两境。眼下,能增援南境的合适人选仅有五王子与末将。前线领兵,除将领本身能力之外,威信同等重要。然五王子与末将,单论威信,五王子更胜一筹。若五王子与小苏郡主论起来,他处末将不敢说,但南境……小苏郡主比五王子更加合适!”

    翼渺的一番话说得聂王君连连点头。

    “王君,”孟淮不能再等了,他抬首望着高高在上的聂王君,声泪俱下,“孟豹之罪,死不足惜,然老臣仅此一子,还望王君看在与贵妃娘娘的情分上,容老臣往南境,替子赎罪!

    “老臣虽不济,往日也是随王君身经数战!”孟淮言毕,叩地有声。

    聂王君嘲讽似的勾了勾嘴角:黔驴技穷!竟然拿扶持本君登基之事来要挟本君,岂不笑话……

    片刻,他冷声道:“大司马爱子之心,本君能体会,但正是看在与贵妃情分上,本君更不能让年过花甲的大司马往南蛮湿地。”

    “王君,臣……”

    “莫要再议!”

    当下,聂王君排除众异,命小苏立赴南境接掌帅印,指挥三军。

    “郡主此番去,粮草……”孟淮尚不死心,试探着道。

    聂王君斜睨了他一眼,道:“此次出兵轻装疾行,通晓渝州往南州府沿途供给。另着五王子元贞为粮草官,押后随行。”

    众人唱“喏”,孟淮虽不死心,无奈生米煮成熟饭,他亦没有办法。何况,王君并未与他计较孟豹之失,他只得悻悻地出了承乾殿。

    待众人出,聂王君叫住了小苏。

    “王君姨丈,大监正忧心您未用午膳……小苏给您传膳,可好?”

    聂王君凝视着小苏的眼睛,未置可否。

    斜阳迫不及待地挤进窗隙,又悄无声息地溜走,小苏浅笑着望着窗外。

    窗外,游云浮动,时展时舒,一人陡然跳出她的脑海。

    对呵,该去看看他呢!

    “此去南境,千难万阻……且你刚回,对行军对阵又无经验……你若反悔,尚还来得及!”

    聂王君的话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唔,王君姨丈是要传膳么?”小苏并未听清聂王君所言,口中含糊着问道。

    “本君提醒你,你若反悔,尚还来得及!”聂王君也不恼,只怔怔望着她。

    小苏已然猜出七八分,正了正身形道:“小苏只为保大齐百姓安宁,报王君姨丈与王后姨母的养育之恩,纵此行万难,皆是不悔!”

    聂王君紧锁的眉头舒展,正待赞一声“好”,突觉胸中闷得很,本能的以拳抵唇咳了起来。

    “王君姨丈……”

    聂王君摆了摆手,表示无碍:“这几年,本君为了筹谋大齐长久之计,身子熬得虚了些,无甚要紧!”

    顿了顿,他又道:“你与本君,并非只是君臣,你可知?”

    小苏听闻,十分感动,道:“小苏自是明白。”

    “当年,本君初登大宝,内忧外患。因有你父战神之名,外邦皆惧,朝中渐也安稳。本君与你父,非手足,却胜似手足。

    “自你父之后,战事皆耐孟氏子弟。孟氏独大,一心想扶持孟贵妃之子。若你父在,必不会如此!

    “孟氏前朝后宫的把持着,本君与你王后姨母只能忍辱负重,等待机会卸了他们手中之权。此番元辰率兵北境,连连捷报,本君甚是高兴。你王后姨母也因此出了凤梧宫重新执掌后宫。

    “王君姨丈……”小苏不解地看着聂王君,嗫嚅着唤道。

    “本君是担忧,本君走后……元辰年轻,孟淮未老,孟豹年壮,孟真又起……若他们父子与元慎一心,元辰怕是……”

    聂王君望着小苏,振振道:“元辰待你,亦如本君与行云!”

    小苏应声抬眸,见聂王君停住口饮了些茶水,但还是仍不住得咳了起来。

    眼前这个人,与她而言,亦君亦父。此时,她已顾不上其他,颤抖着手搭上他的脉搏。

    聂王君倒像看透她的内心,强忍着咳嗽:“莫怕……本君无碍……咳咳咳……只你今日入殿……咳咳……已然涉入其间,再难抽身了……”

    这番话让小苏不安,却也在她预料之中,因而她并未放在心上,到是聂王君的脉搏让她心惊:王君姨丈不足天命,脉息竟如耄耋老人一般虚弱无力。

    “如何?”

    “此是操劳所至,又兼饮食不稳,往后还是请王君姨丈注意养生才好!”

    聂王君颔首:“御医也是这般说,可见小苏医术不浅。”

    小苏笑道:“师尊恨不得将毕生所学传授小苏,怎奈小苏愚笨,玩心又重,只学得了皮毛。”

    她一边说着,一边替聂王君顺着气:“在上清山时,最想念的地方便是清心苑,不知王君姨丈每日里还去否?”

    “本君得闲便往……”

    若是这样,王君的脉息不应如此。

    她又想到明日就得出城,转而道:“小苏想去长明殿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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