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苏、元贞二人,从天明聊到天昏,从战事聊到儿时。
当元贞问及这五年。
小苏慢悠悠道:“在上清山陪师尊呀!”
元贞又问五年前为何不辞而别。
小苏仍旧不紧不慢道:“去上清山陪师尊呀!”
元贞知她不愿多说,便默默地点了点头。
掌灯时分,玉萧送来膳食,小苏方才发觉这大半日竟无人往议事厅。
她看着玉萧,问道:“今日可有军务。”
玉萧正替二人摆碗箸,闻言摇了摇头。
“杂务呢?”
玉萧想也未想又摇了摇头,随后匆匆出了议事厅。
小苏望着离去的玉萧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此刻竟也不忘公务……”
元贞夹了一箸笋丝放入小苏碗中,见小苏依旧望着远去的玉萧,故作不满道:“五哥哥尚在此处,你怎可神游?”
“大战在即,无一人来商讨战事,你不觉奇怪么?”
“他们定是瞧出你我许久未见,自有一番衷肠相诉。”
元贞咧着嘴笑嘻嘻地望着小苏。
“衷肠?相诉?”小苏哀叹一声,“我的英名,只怕今日要毁在你手上。”
闻言,元贞搁下银箸,赌气似的道:“你可知想跟五爷套近乎的,从王城内能排到王城外,你倒好,不珍惜就罢了,还嫌弃起来了。五爷千辛万苦从王城来到这边境,还不是因为你在这儿……”
小苏见他说着起劲,挑眉道:“我在这儿与你何干?”
“五爷不放心你!”
元贞气鼓鼓的,也不看小苏,只拿银箸一个劲地戳那烧鸡。
小苏实在绷不住了,噗嗤笑了出来。
“再戳下去,烧鸡可不得蹦将起来抗议,”说着,她扯下鸡腿搁进元贞碗里,“如今的南境不比往日,你可不能糟蹋吃食。”
“五爷心里不痛快!”
“再一口一个爷字,小苏便回院歇息了。”
“可……”
“你是因小苏而来……小苏明白……”
“你明白?”元贞瞪着双目,吃惊地问,语气中掩饰不住的欢喜。
“这不是你说的……”
未待小苏言毕,元贞已然咧开嘴,笑得如同得了糖果的孩子。
小苏索性闭了嘴,看着他傻笑。
南境诸将大都是苏行云一手提拔,小苏又待他们亲厚,故尔这帮老头子瞧见小苏待元贞与他人不同,顿时心肠热起来。
他们一致认为二人般配得很。于是,心照不宣地压下手上不算紧急之事。
为此,卫忠还特地叮嘱刘一刀:“只要不是南蛮过隘口,便不要去议事厅寻郡主。”
卫忠没想到自己会吃了刘一刀一计白眼。
“我老刘是个粗人,但也不会傻到跑去坏了年青人的兴致。”
末了,他还嘟嚷了句:“吓跑侄女婿,谁担待得起?”
卫忠听了,乐呵呵地拈着胡子,并一个劲地点头:“说得对,说得对……可不能吓着咱侄女婿!”
论年纪,二人相当;论相貌,二人皆若王母座下金童玉女;论家世,一个是王君之子,一个是镇南王之女,还有谁比这更般配的呢?
也难怪众人会这般猜测。
以卫忠为首的一干老将,数张布满沟壑的老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慈父般的笑容。
近两个月的相处,这些与苏行云出生入死过的汉子们,私底下把小苏当作小女儿一般心疼。如今,小女儿有了这样登对的女婿,他们确实不舍得去惊扰二人!
他们一个个劝慰对方将手中军务压一压时,路遥冰雕似的立于议事厅外,就连双手抱剑的姿势也不曾变过。
就在众人尽可能的创造机会让二人独处的第二日,小苏将南境城托付给元贞,自己点了五百精兵趁着夜色悄然出了城。
在暮色与星辉交替那段黑暗的时间,卫忠、玉萧奉命潜入隘口,并悄悄地增加了两百强弩。
矮松之下,小苏黑纱覆面,一双寒星似的眸子凝视着不远处的南蛮营寨。
她身后,五百精兵清一色玄衣玄裤,或隐于山石之后,或匍匐矮灌之间,个个屏气敛神,似要与这暗夜化为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小苏只觉后背尽湿。她挪了挪快要僵硬的肢体,隐忍的目光中闪现出一丝兴奋:快了!
是的,快了!
苍穹之上,一弯下弦月半掩着面俯瞰大地,万物皆被披上层朦朦的薄纱。
就是此刻!
只见她手中令旗一挥,五百精兵见令旗动,当即分作八个纵队,从不同方向悄然潜入南蛮营寨。
南蛮营寨由上千个营帐组成,这些营帐之间的空地上分别架着铜盆,其内篝火熊熊,燃料不时爆出噼哩叭啦的声响,但并未影响小苏的判断。很快,她分辨出哪些营帐传出熟睡的鼾声,哪些营帐里传出不安的辗转声。
一切如她所料。
紧抿的嘴角微微扬起,黎明与黑夜交替的时刻,人睡得最沉。
眼下,只需悄无声息解决这些守夜兵,便胜券在握。
守夜兵分布在营寨的各处,有抱着兵刃打盹儿的,亦有强自支撑的。或许与他们而言,今夜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却不知死神已然临近。
小苏迅速靠近一守夜兵,以掌为刀,极其利落地了结了他。那人至死,怕也想不明白齐军怎会突然出现。
与此同时,路遥抹了一名南蛮兵的脖子,并托着他即将倒下去的身子轻轻放倒在地,那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般自然。
五百精兵出手亦是快如闪电,不足半盏茶的功夫,值夜兵、将先后被放倒,他们或仰,或卧,但不管是何种姿势,都没有发出半点动静。
做完这一切,五百精兵十分默契地解下腰间的酒壶,拔开壶塞,毫不犹豫地抛入铜盆之中。
眨眼间,铜盆中火焰陡长,热浪打着旋儿带起陡长的火焰,如数条火舌争先恐后地袭向临近的营帐。
火势顿时蔓延开来,所到之处皆是火光冲天。
“着火了——”
“着火了——”
随着呼喊声,南蛮兵衣衫不整争相冲出营帐,然而等待他们的是齐军嗜血的利刃。
终究被发现了。
小苏嘲讽似的扯了扯嘴角,手上的动作更快更狠,五百精兵亦如夺命阎罗,刀刀不落空。
以最快的速度撤离此处,是他们此刻唯一的信念。
这场偷袭来得快,去得也快。
兀鹫冲出营帐的那一刻,小苏已经撤出营寨,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之中。
兀鹫阴沉着脸,当下召集骑兵沿着小苏撤离的方向追去。
人终究跑不过马,南蛮兵很快追上小苏一行。兀鹫亢奋地挥舞着钢刀,用南蛮话凶狠地喊道:“若杀齐军一人奖十株金!”
一时间,凶残成性的南蛮人冲了过来,见人就砍,也不管眼前是敌是友,皆如恶魔般挥刀只顾杀戮……
幸好隘口就在咫尺,幸好此处设置了强弩,南蛮兵终被逼退。
小苏肩头中了刀,血流如注。
路遥黑着脸将她背回军机署,玉萧已哭成泪人。
“大夫,大夫!”元贞边迎上去,边朝外喊道。
徐飞跟进来苦着脸,道:“受伤之人太多,大夫忙不过来……”
“说什么屁话,她可是主帅!”
元贞双目赤红,犹如发怒的雄狮,说着挥拳就要招呼徐飞。他知道徐飞没错,可他看到小苏浑身是血,血就一个劲的往脑门子冲。
“五哥哥,”小苏的脸因痛苦而扭曲着,“萧儿就行……”
这是小苏第一次唤元贞五哥哥,元贞心疼得无法呼吸。
“我又不是大夫……”玉萧哭着摇头。
小苏靠在路遥怀中,咬牙道:“你若再不给我止血……我怕就要血尽而亡!”
“我……”
“脱盔甲!”小苏吃力地命令道。
她的话似魔力,玉萧止住哭,颤抖着手替小苏脱去的银甲。
一番动作下来,盔甲是脱了,小苏疼得满头大汗。玉萧见众人退了出去,咬牙撕开小苏浸满鲜血的衣衫。
小苏左肩处,赫然可见裂开三寸来长狰狞的血口子,鲜血不断涌出,浸湿了衣衫。
唔——
小苏牙关紧咬,依旧挡不住疼痛袭来,牙缝之中迸出一声哀嚎。
玉萧见状倒吸了口气:“伤口太深……缝合之后,可能会留疤……”
小苏苦笑道:“这回怕是真没人敢娶了!”
“雪儿莫怕,五哥哥娶你!”
元贞并没有走,背对两人立在门外,闻言脱口说道。
元贞说这话亦非偶然。那年他虽幼,但听到秦淑妃说“同年同月同日生是千百修来的缘分”,他便留意起她。
太学,她待人谦逊低调,一双眸子却始终扬溢着自信的神采;淑妃华诞,她被为难,却不卑不亢,一套剑舞得行云流水;王城再见,那个时隔数年的拥抱,无一不让他牵肠挂肚,日夜难寐。
不远处,路遥静静地立着,骨节分明的双手上沾染的血渍已经干涸,呈现刺目的暗红色。
出事前,他一直护在她身后,直至玉萧人迎了上来……
他清楚地看见刀自上而下斩向玉萧,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小苏飞身推开玉萧。那刀甚快,他尚来不反应,刀已落在小苏的肩头。
再尔后,她倒进他的怀中。
天知道,他有多么自责。当他踹开那一刀的始作俑者,抱起她时,他多么希望是自己挨了那一刀。
血,从他指缝之间渗出,他的心颤抖着。
他抱起她冲进隘口,她却龇着牙强笑着问他:“都回来了,对不对?”
“是!都回来了!”他坚定而温柔地回答她时,双眸尽是心疼。
兀鹫的凶悍超出小苏的预估,但以受伤作为代价,让南蛮退了二十里,这笔帐怎么算怎么划算,以至于小苏养伤的日子也是咧着嘴的。
更让她舒畅的是:孟豹死了。
孟豹死了,纠缠了她许久的问题也就不存在了。
那天,她与元贞除了叙旧之外,得出孟豹只有死于南蛮人之手,方可堵了孟氏的口。元贞接下小苏守城之托,就是为了更好的掩人耳目。
果不其然,小苏前脚出城,孟豹便买通守卫。不幸的是他在逃亡途中遇到南蛮悍匪,最终丧生南蛮刀下。
一连两份南境捷报相跟着送进大齐王宫。
“启禀王君,小苏郡主率军智袭南蛮,折损南蛮三万军,我大齐王军夺回隘口……”
“启禀王君,小苏郡主率五百兵,连夜偷袭,火烧南蛮军上万……”
宝座上,聂王君疲惫的眼中一抹精光稍闪即逝。他接过战报,细细地看了一遍,方递于尹大监,示意他传于众臣。
“小苏郡主运筹帷幄,南境一连两捷,果然不负其父镇南王战神之名。南蛮贼子,以为我大齐南北境先后告急,必会疲于应付——此番,太子之名威震北荒,他南蛮还能挣扎到几时?”
聂王君一掌击在纯金的龙首之上,骤然起身:“儿辈英雄,我大齐还有何惧?”
“王君威武!”一名绿袍执事官伏身叩首:“一切皆是王君育才有方!”
“王君威武!”众臣高呼。
聂王君合上双目,听着山河之声,心中翻腾不已。他不是几句溜须之言,便会忘乎所有的人。
此时,他正竖着耳朵仔细分辨哪一道声音是大司马孟淮的。
三声高呼之后,聂王君睁开双目,示意众臣起身。
“大司马——”聂王君唤道。
“臣在!”
孟淮颤巍巍地走到殿前,吃力地跪了下去,哭腔道:“孟豹置王命而不顾,私自出兵……是臣教子无方……还请王君念在他十多年来,为大齐南北征战的份上,和,和老臣仅此一子的份上,准他全身而归!”
“全身而归而非全尸而回。”
聂王君暗暗冷笑,一字之差,却是生死之别,果真老奸巨滑。
他不动声色看向报捷信使:“孟豹现下在何处?”
“回,回王君问话,那日午夜,五王子发现城外有激战声,当下带李治将军率一千兵……赶到时,孟将军已,已是……”
信使用眼角的余光扫过身旁的大司马孟准,接着说道,“……血肉模糊。若不是李治跟随孟将军多年,怕也认不出了……”
“王君——”
孟淮听到此处,嚎啕大哭:“孟豹虽罔顾军令,但自有军令法度……无论如何也是押回王城,有王君亲审。可……孟豹如何能出得牢狱,出得南境城?此事,老臣不能不疑啊!”
“本君亦是好奇?一位二品上将,一等高手逃出监牢,竟无人知晓?”聂王君冷声道。
“回王君,小人是城中驿使,对孟将军如何出得院子,却有不知。”那名信使见王君凝望着自己,一脸高深莫测状,吓得不由伏地叩首,“不过,小人听说,五王子带回孟将军后,立即将看守孟将军院子的军士全下了召狱。”
“什么院子?”聂王君挑眉问,“孟豹不是关在狱中?”
那名信使跪着的双膝仍跪着:“孟将军拒交帅印兵符,当场掌毙参将黎先生,又欲杀小苏郡主,被郡主身边的女护卫挡下了——之后,之后,便被单独关在他以前住的院子里……”
“回王君,孟将军为何没有下狱,小人亦不知。但五王子去探过孟将军,出来后夸小苏郡主心胸宽广。”
“可有此事?”聂王君黑着脸问向先前进来那名信使。
“回王君,孟豹拒缴帅印,掌毙参军,欲杀主将皆属实。其他的……小人,小人在五王子到南境之前就离开了,只因途中雨大难行,故而耽搁了几天。小人没有及时赶至王城,小人有罪,小人有罪!”那名信使一面叩首,一面喊道。
聂王君没有理会求饶的信使,冷声问孟淮:“大司马,倘若有疑惑,本君着司杰往南境查明此事,如何?”
孟淮眼泪鼻涕齐流而下,扯着透明丝状滴落官袍衣襟之处。他恍若未曾听见聂王君问话,哼哼唧唧地抖作一团。
“大司马悲伤过度,送他回府。”
片刻,聂王君接着道:“南境战事未了,其他事待五王子、小苏郡主归朝后再议!”
语毕,快步走下玉阶,行至孟淮时,他无比畅快地舒了口气,用极其轻快的脚步出了大殿。
那个小丫头如此谋略,本君倒小瞧了她。看来这五年,师父在她身花的心血不比本君少,只未料到元贞被她拖下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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