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真羡慕姑娘你啊,从此就可以离开这里,和那位大人去京城过上人上人的好日子了。”被鸨母临时叫过来伺候的丫鬟翠儿一边为她梳妆一边无不羡慕地说道。她年纪小,不过十五六岁,性子还未被打磨,心里想着什么事情,脸上根本藏也藏不住。
四月瞧着她眼睛闪闪发亮的模样,大概可以猜到小女孩儿的心里大概想着些什么,想必是盼望着以后也能有个俊俏的郎君能够看上她,为她赎身,带她从此享受荣华富贵。
这醉红楼里头没人不是这么想的,从进来这楼里时便想着要如何出去,要么拼了自己一条不值钱的命私逃出去,要么费劲心机得来富贵老爷的喜爱被赎出去,光明正大的离开这地方。
她从前也不肯信命这一回事,被人贩子卖进了青楼,她逃跑过许多次,可是每次都被抓了回来。开始时鸨母看在她有几分姿色的份上,巴望着以后她能赚钱,也还愿意宽容她一些,便只是饿上几顿饭,叫她长点记性,后来鸨母不耐烦她的倔脾气,便不再叫人留手,狠狠地收拾她。要不留痕迹地折磨一个小姑娘,在这种地方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有的是腌臜手段可以叫人屈服。
最后还能如何,也不过是认命。谁都是惜命的,她也是如此。她想活下去,很想很想,哪怕丢弃名姓,失去尊严,只要能活下去就好。
“啊呀姑娘你打扮起来真是好看,怨不得那位大人得着空便来看你。”
四月看着镜子里头不言不语端坐着梳妆的女人,妆容精致,带着些许妩媚,她恍惚觉得面前的这张面孔陌生而又麻木,和其他青楼女子并无不同之处。
四月在这里呆了九年,九年的时光,大概是足够将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了吧。她想。
十四岁以前,她还是被父母娇宠着的小姑娘,天真单纯,无忧无虑,若说人生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发愁爹娘不让多吃零嘴、隔壁的小虎总爱欺负她这些琐碎的小事情,但也不过是嚎啕大哭一场,他们便能乖乖向她投降屈服,那是她最想念的时光,最奢侈最珍贵的回忆。……她闭了闭眼,像是无法再去仔细回想那时候的事。
她已经不是裴家的小阿阮了,早已经没有家了,何必再多想呢。
“哎姑娘你怎么了?是我说错了什么……”还在不停念叨着那位大人如何的痴心一片,忽而注意到了姑娘脸色不对劲。翠儿虽然爱闲话,但也晓得分寸,此时见四月不像高兴的样子,便呐呐地住了嘴。
四月不欲与她计较,见小丫鬟被吓着了,安抚道,“和你没关系,就是想到些不高兴的事。”
她的话叫翠儿放下了心,知道她此时心情不好,翠儿便不再多吵扰她,只是手上忙活着。
不多时,忽而外头传来些动静,隐约能听见鸨母尖细的嗓音,正在奉承讨好着什么人,脚步似乎是往这个方向来的。翠儿眉开眼笑,兴奋地对她说道,“姑娘姑娘,怕是那位大人派人来接你了。”说着她便高兴地走去门口开门迎接来人。
四月知道怕是萧时景派来接自己的人,简单地整理了衣衫,也站起身,走了过去。
见门口先进来的是鸨母,此时她冲着那人笑得谄媚讨好,脸上原本扑得厚重的脂粉都似要掉落下来。“小公子快请进,这里便是四月的屋子。”
“翠儿还不给小公子倒水。愣着做什么。”
而她面对的那人迈进了屋内,并不多言语,对于鸨母的热情仿佛毫无感触。
四月只能看见一个侧脸,并不是萧时景,但隐隐有些熟悉,。
“四月啊,快过来,这位小公子是来接你到大人府上的。”见她未有动作,鸨母急急地往她那儿走,“哎呀你看这丫头都高兴得昏了头了。”鸨母拉着她的手腕往那人身边扯。
鸨母的力气有些大,她的手腕处被拽得有些发疼。
那人偏过头,眼睛刚好与四月对上,那双冷淡潋滟的凤目叫她看得一怔。
“怎么是你……”
她有些意外,没有料到来接她的人竟会是之前遇到的蓝衣男子。
颜易见到她并没有任何惊讶,朝她打了个招呼,“又见面了。”
颜易将四月送上了马车,却并未离开,他没有找人驾马车,而是自己坐到了车夫的位置上。
四月见他像模像样地摆着架势,有些惊讶又有些疑惑,“是你来驾车?”
“是啊怎么了?”颜易随意地说道,一边挥起了鞭子。
“不,没什么,只是没想到。”四月笑着摇摇头。这人倒是有趣,行事总是如此随心所欲。
见他是真的会驾车,四月放心了下来,将帘子重新放了下来,安心地坐回马车里头。
马车行驶得很稳当,不一会儿便驶到了大街上,车轮滚动轧过石板路的响声,逐渐混入了街边的叫卖声,十分热闹的样子,她被外头的喧闹引着撩开了车侧的帘子,颇有兴致地抬眼张望。
有在路两边热情地招徕着路过的客人的摊贩,有在人群中追逐打闹玩着游戏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孩童,人群中有衣着朴素的农民、有大腹便便的商人、有气质文雅的读书人、也有举止轻浮的无赖,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每个人行走其间,互不相识,各自经历着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
她喜欢看这些,叫人觉得沾染着人间烟火,有种还活着的真实,就好像自己也不过是里头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
“为什么要答应和他走?”颜易坐在车头,背对着马车,手上赶车的动作未停,突兀地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坐在马车里头的四月还在望着车窗外往来的人群,闻言,脸上的笑意一滞,随后说道,“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有机会能够离开泥潭,我为什么不走?有人愿意为我赎身,带我去享福,我为什么不答应呢?”她的手从被掀开的车侧的帘子上移开,“公子大概是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下等人是多么珍惜这个机会。”
她的目光已经从人群收回,仿佛忽然失了兴趣。
“那你可愿意和我走?”颜易道。
四月听不出他的情绪,不知他话里的意思是否是认真的,“公子说笑了,萧大人将我赎下,我又怎能和你走呢?”
颜易拧住了眉头,半晌,他说道,“你不走,也该离他远点儿。”
“裴家阿阮,是这个名字吧。你这样在他身边,会害了他。”
他的口气里并无情绪,如同陈述一个事实,一个早晚会发生的事。
听到他口中提起的熟悉的名字,她心中一颤,随后笑道,“大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子罢了,没那么大的本事,大人怕是高看我了。”
“我知道你们从前认识,时景愿意纵容你自欺欺人是他的事,但是我不管这些。”他说道。
马车里没了声音,他接着说,“萧时景如今是京城里有名的少年将军,他从寒门子弟走到如今,凭的是自己在战场上的累累战功,是一次次拼了命挣下的功绩,他一路走来不易,一步都不能踏错。裴阮,你放过他。”
四月觉得可笑,“放过他,我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啊,不过是个讨好人的玩意儿,大人以为我有多大的能耐?嗯?”她自嘲,不欲与他再多说,她提醒道,“大人还是留神着看路吧,我的小命倒是没什么,就怕拖累了大人。”
“……”颜易知她不愿与自己再说下去,也不勉强,继续赶车。
车内四月松开手,而后慢慢抚平自己捏皱的衣角,心情好似也随着动作一点点地平复了下来。
她自嘲地一笑,觉得自己真的可怜又可悲。
等到了萧时景暂住的府宅时,早有下人等候此处迎接她,一见颜易的马车停下,便走上前来。
其中有个侍女打扮的,头上除了戴着简单的兰花簪子,并无其他,打扮干净利落。见她从马车上要下来便过来小心地搀扶她。
或许是因为马车上那段不愉快的对话,颜易并不打算留下来和她一同进去,免得徒增尴尬。
于是交代了下人几句他便打算往别处去。
下人知道他的性子,早就给他准备好了马匹。颜易平日里骑射习得不错,利落地翻身上马,随后便策着马头也不回地离去。
一袭衣袍有些宽大,迎风被吹起,看上去别有些潇洒肆意。她看着他的背影许久,而后转过了身。
四月被下人引入了府内,府宅修得并不算大,但胜在精致,各处的景致都颇有些意趣,四月跟随着接引的侍女走着,倒也不觉无聊。
等到了一处居所停下,才知这是萧时景给安排的住处。刚踏进院门,便见一人站立在园中。
“你来啦。”萧时景刚忙完一些事务从外头回来,算着时间知道四月该到了便提前过来等着她。
“本想亲自去接你的,没想到临时被一些琐事缠上了。”他抬手抚额,看上去神色还有些疲惫。
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对她说道,“我给你安排了个侍女,你方才应该也见过,叫白兰,以后有事可以让她做,她会些武功,我不在的时候,她也能护着你。”
一旁那个戴着兰花簪子的侍女走出来,向她行了个礼,“姑娘,奴婢白兰。”随后退回了列中,垂下眼,并不随意打量什么,看上去老实可靠。
四月点点头,“多谢大人体贴。”她表现得感激知足,认真地朝他道谢,看不出一点异样。
他却敏锐地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萧时景蓦地抬手,手指抚上她的脸颊,指腹摩挲着她微微有些泛红的眼角。
她叫他这个突然的动作惊住,抬眸正对上他的眼睛,那双眼里原本始终盛满温柔,此时却带着些微怒意。
四月复又垂眸,掩住所有的波澜。
萧时景略一思索便知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颜易说了什么,叫你受了委屈?”他沉声说道。
“没有,大人多虑了。”她摇头,“没有人叫我受委屈。”
见他好似不信,她拉了拉他的衣袖,对他说,“有大人在,怎么会有人敢叫我委屈。”
萧时景听到这话,知道她是不想让他追究了。
他觉得自己有些心疼。
他从前一直想着,或许这个小姑娘能够永远活得天真任性,有他护着,总归不会有人敢欺负她,可是长大了才明白,有些事情往往是无法预想的。
总会有意外,要将他小心保护的小姑娘逼着长大。而他没有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
叹了口气,“嗯,有我在。”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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