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与柴大寿的初见是在2004年的耶诞夜。
刚刚搬来东京不久的你,在这个重要的节日第一次鼓起勇气踏入宇田川基督教堂,却因为做心理建设花费太多时间,抵达时已经是寂静无人的凌晨。
礼拜堂里静静流淌着循环播放的颂歌,牧师在几小时前已经跟随报佳音的队伍离开,一眼扫去,哥特式的穹顶之下只有空荡无人的席位,明明这一天的教堂彻夜辉煌明亮,这般寂寥的氛围却依然让人感到黯淡。不过,这时候的独处反而使你感到轻松。你脱下围巾和针织帽,和冬季的厚大衣一起叠放在最后排的空座上,理了理绾好的盘发走向祭坛。
本以为是只有自己一人的环境——本来是这样想的,可是当你在十字架与长明蜡烛前的软垫上跪坐,十指交扣闭眼默念祷文时,却又清楚地在静谧的空间里听到了衣物摩擦的响动,和一道像是表示疑惑的鼻音。
“嗯?……”
从身后不远处的位置,有人将异常具有存在感的视线投向你的脊背。
是谁在——你讶然转头,第一排座椅的最末端,那个在一瞬间被你冠以“光线的尽头”这种描述语的位置,他坐在那里。
一身猩红色的长制服,高领竖起完全遮挡住脖子,却藏不住锋芒毕露的肌肉轮廓。同色的长裤下摆收入皮靴,或许因为是圣诞节的缘故吧,你没有立刻想到要吐槽这身时髦到夸张的打扮,而是平静地感慨着这人穿得真有节日气氛……随后他稍微往前倾身,一头深蓝挑染的乱发被光线照亮,暗金色的瞳孔锁住你的身影,线条深刻的眉宇笼着不加收敛的凶狠冷酷,像传说里盘踞在山顶居高临下审视着祭品的恶兽。
——要完蛋了,视线相接的那一瞬,你的心里警铃大作。
高大得超规格的身材、凌厉得邪气的五官、不近人情的气场、明明年轻却给人以极其成熟的印象,无论哪一点都精准狙中了你的好球区。
天上的父啊,赞美您,一定是您的意志引领信徒来到此地……
天国的奶奶与挚友,请务必祝福我在东京的第一次心动……
你,在圣诞的深夜,对这个明显不是好人的家伙,一见钟情了。
···
每一年的耶诞,他都会独自来到这里祷告。在夜深人静、教堂里空旷无人的时刻,无论许什么愿望也不会被另外的人察觉,这时候他不是柴家的长兄、不是黑龙的首领、不是恶棍或者任何身份,只是信徒,这是神与他之间摒除一切的交流。
而你走进圣堂的脚步声太轻了,轻到他没能第一时间察觉。直到祭坛前烛光晃动,他才睁眼看到你的背影,像是宗教画里走下神坛的圣母,带着圣洁而柔弱的美丽,即使那脖颈与四肢是如此脆弱易折,略带倦意的双眸望向他时却丝毫没有已沦为猎物的自觉。烛火在你眼中倒映出迷离的光彩,没有畏惧回避的反应,眨眼时神态沉静,睫毛翩然扇动,一如驯顺的白鸽落入手心。
神啊,他心想,这一定是您派来到我身边的天使吧。
···
“会弹钢琴吗?”
一直到这声音响起,你终于从一阵阵狂乱的心跳中回过神,他已经来到你的身后,不到半米的距离,奇异地没有被入侵私人领域的不适,强烈的存在感扑面而来,几乎将你包裹,每一丝呼吸都像是与他的气息交融,思绪被蒙上一片恍惚的白雾,眩晕得几乎失去了一切感官能力。
“会一点点。”
这倒也不完全是谦虚,幼年的你曾经学过乐器,但自从进入叛逆期后就没再练过,去年养病期间无聊也只不过是偶尔想起才会弹几下,根本没有在心上人面前抬头挺胸说出“很擅长哦”的底气。
圣堂的一角刚好摆放着一台外壳略显古旧的三角钢琴,你扶着软垫站起来,发现自己头顶最高点恐怕也没能达到对方肩际的高度,而论宽度他至少能装下两个你。光是站在面前就感觉要被他的影子淹没,无法思考,你凭本能地绕过他走向钢琴,琴盖上没有一丝灰尘,琴键前摊开放着一本琴谱,或许几小时前圣夜弥撒时有人弹奏过。你的视线在一页页乐曲间迟疑,几年没练的后果就是大脑已经丧失了快速分析对应黑色的音符与手指按键的能力,即使依然能读懂旋律,脑内进行转换的速度却难以跟上曲子的节奏。最后你选中了《你是我藏身处》,因为只有这一页上,有好心人在五线谱上方标注了数字简谱,五根指头对应阿拉伯数字,不用考虑已经遗忘了的和弦的手感。你小心试探着敲下琴键。
第一遍不出意料地跑调了。你难免尴尬地眼神漂移,但你的心上人体贴地没有做出任何评论。他垂首站在你右手边不远的地方,眼眸阂起,双手交握在胸前,似乎正在祈祷。
无论从什么角度看,这张脸都百分百匹配你的审美:眉峰挺拔,但眉心有着明显的深壑,即使静默祈祷时也不见舒展,比起睁眼时现在的他明显更加气势内敛,又有种不一样的魅力,仿佛能看见沉重的乌黑十字架——并非被扛在肩上稳妥地背负起来,而是压抑着那躯壳内部的某种痛苦之物。对你来说,这份痛苦实在有种独特的吸引力,光是这样注视着他,眼神里的喜爱就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初次见面毕竟还是该含蓄点。你收回视线,随着慢了半拍的琴音,轻声哼唱:
“你是我藏身之处。
你必以得救的乐歌,
四面环绕我……”
黑夜白日,你的手在我身上沉重,我的精力耗尽,如同夏天的干旱。我向你陈明我的罪,不隐瞒我的恶……你是我藏身之处,你必保佑我脱离苦难,以得救的乐歌四面环绕我……
歌声响起时柴大寿睁开了眼睛,他对音乐没什么考究,但也能分辨出你的技巧略显生涩。不过声音还是很好听——你唱着英文的歌词,咬字不像念假名时音节断得清清楚楚,更像外国人那样充满含混的连读,他要听得格外仔细才分辨出《诗篇》的内容,是很熟悉的篇目,大卫的训诲诗。不知不觉脑海里只剩下你的歌声,不是简单的“嗓音好听”之类的印象,而是思维随着旋律一起变得轻盈,所以想要听到更多是再自然不过的念头。听你缓声唱着歌谣时心神都好像陷入一团平静的云朵,余光里,高耸的十字架在祭坛上俯视众生,如果神会给他救赎,那么这一定是。
——要得到你,把你变成他的所有物。
初次见面时,柴大寿这样想道。
侵略性的视线扫过你造型典雅的盘发,十二月底最轻微的夜风也能轻易拂乱,耳坠是纯银玫瑰下悬吊着泪滴形状的粉珍珠,小幅度地摇晃着,和你的微笑一样软绵绵毫无气势,细长的手指连敲动琴键的动作也显得格外温柔,收腰的连衣裙,小巧的脚踝,高跟鞋上繁复的装饰缎带。脆弱,精致,无害,一切都与他的世界格格不入。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你浅浅弯起的水红嘴唇上面。
你看起来是那种压根不会与暴走族、暴力团伙、不良少年一类的词汇扯上关系的人,你所生存的世界里,你会被身边所谓的“正经人”们悉心呵护,而你也不会想去伤害任何人。
无论哪方面都是和他截然相反的存在,站在三角钢琴前,摆出默然祈祷姿态的柴大寿心中却思考着,困难不在于如何占有,最麻烦的是在那同时不致于把你摧毁。
毕竟他想要的是在掌心乖巧起舞的天使,而不是被弄坏的残骸。
思绪纷转间,你已经把短短的歌曲反复弹奏了几遍,从生涩到熟练,多亏手指本来就很灵活,很快你就找回了手感,也加上了和弦。
···
“很晚了,一个人回去吗?”
轻浅的歌声终于停止时,他也已经暂时想好了如何接近你的计划。你用全然单纯的眼瞳与他对视,像是完全不知道该对他这样的人心存戒备。
如果此时遇到你的不是他的话,你落入何等可怜的境地啊。你一定是来自上天的礼物,也是神给他的考验,他愈发对此深信不疑。
“这段路不安全……”他望着从琴凳前站起身的少女,语气不容拒绝说道,“——我送你。”
心脏超负荷地躁动,你望着心上人狂放不羁的外表,真正想做的其实是立刻跳到凳子上按住他进行一个强吻。但最终还是矜持地抿起嘴唇,露出了感激的表情:“给你添麻烦了,大叔。”
柴大寿:“……”
你:“……”
他的额角似有青筋凸起,沉声重复了一遍:“‘大叔’?”
“诶原来您是女性吗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
“我……呜呜不是我,是嘴先动的手……呜……”
你崩溃地抬手紧紧掩住嘴唇。
搬来东京后很久没有发作,你本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摆脱了这个一紧张就嘴瓢的老毛病,现在看来,只是之前的场合还不够紧张。
啊。好气人,好想给你一拳……
一瞬间清空了脑袋里乱糟糟的旖旎思绪,只剩被戏弄了的恼火,他看了看你清瘦单薄的肩膀,好不容易才打消了这股冲动。
说错了话自己先掉起眼泪,他甚至还没沉下脸斥责你——要是对你动手,恐怕光是挥舞拳头带起的气流都能把你吹飞,真的一拳下去你会当场上天堂吧,他还没怒火中烧到那种程度。
他皱着眉,有些不耐烦地斜了你一眼:“还要哭多久?”
——当然是哭到你愿意和我交往为止啦!
这句话语再自然不过地从舌尖冒出的时候,你无比庆幸自己已经足够用力地捂住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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