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卡壶被支架托举在蓝紫火焰上方,热气流膨胀发出一阵的充满挤压感的鸣叫声。

    你将其取下,放到水槽边的湿抹布上降温。旁边的另一只燃气灶开的同样是小火,牛奶在绿色搪瓷奶锅里刚好到达合适的温度,你握住木质手柄倒出三分之一左右的温牛奶,随后把火苗调成中火。

    在你忙碌的时候,场地和千冬一直趴在吧台前——前者不停用愤愤的眼神向你发动攻击,而千冬露出了疑惑的表情,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深名姐,为什么不用咖啡机做?”

    你的视线扫过店里那台保养颇好但依然能看出年代感的设备,不由苦笑:“啊,抱歉,那是因为这位前辈坏掉了。”

    位于居民区一角的袖珍咖啡店猫头鹰头猫。主业是小说家的老板为了实现童年梦想,七年前在老房子的楼下开起了这家不起眼的咖啡馆,这台机器就是在那时购入的,使用到现在,七年工龄已经算是寿终正寝,于圣诞节前在老板本人手里彻底罢工。

    好在因为硬件久未更新,小店本来也很少能吸引专业的咖啡爱好者造访,就算饮品暂时改成以手冲和摩卡壶来制作,也并没有给店里招来什么批评。

    恐怕里面的电路整体遭遇故障,蒸汽阀不幸跟着冲煮功能一起掉线,你只能提起玻璃手打壶的上盖反复抽拉,直到温热的牛奶在起泡网的工作下泛起绵密的奶泡。这个时候,摩卡壶壶身的余热也将咖啡液萃取完毕,浓郁的香味从壶嘴逸出,倒入杯中的液体表面铺着一层饱满清透的油脂,带有漂亮的淡红色光泽,注入牛奶时,鼻尖被阵阵温暖的氤氲香气包裹——

    “老板已经拜托做外贸的朋友帮他买到了德国ec司生产的咖啡机,不过运输还需要一段时间,”

    你的手腕虽然看着细瘦,但实际却并不孱弱无力。右手端起奶杯异常稳定,左手转动温过的底杯让牛奶与浓缩咖啡轻柔混合,奶泡覆上表层,拉出均匀丝滑的线条,在拿铁表面勾勒出一只猫咪的轮廓。最后提起牛奶杯,轻点两下,画出圆圆的眼睛,放到桌面用细签蘸取咖啡液稍作修饰。你将完成的拿铁端到千冬面前。

    “在拿到新机之前,只能抱歉招待不周了。”

    “呼哇好可爱!场地哥快看是咖啡猫猫诶!”

    国中男生露出了对进口机械毫无要求的爽快神情,语气开心地说道。

    “……”场地圭介盯着那图案看了几秒,原本就气得噌噌冒火得眼睛里又窜起了新的火苗:“喂,我不要牛奶了,给我做一杯一样的!”

    你:“不生气了?”

    “生气啊!生气就不能想喝吗!”

    他臭着脸低低吼道。

    深绿奶锅里面剩余的全脂牛奶已经接近沸腾,你关掉炉火,转身笑吟吟地说:“用上敬语地说一遍‘我也想要小猫拿铁拜托了‘,就免费做给你,怎么样?”

    场地满脸嫌恶:“哈?揍飞你哦。”

    ——态度嚣张的小鬼。你叹了口气想道。

    抱膝蹲坐在窗前软垫上围观猫咪进食的柚叶,这时候转过来问:“多余的牛奶,拿来喂猫吗?”

    你知道她很喜欢小动物,只是碍于公寓禁止养宠,常常只能撸一把店里的猫过瘾,对于定点出没的流浪猫,她比你这个兼职店员还要上心。

    “嗯……不太合适呢,柚叶姐,费利斯是已经断奶的成年猫咪了,再喂牛奶的话很容易不耐受的。”千冬摇摇头说。

    “喂千冬,独角仙这家伙是不是又胖了啊?你看有赘肉在晃。”

    “场地哥,费利斯肚子下面的是原始袋。”

    “pekej就没有。”

    “pekej也有,只是不明显。”

    一直亲自照顾宠物的千冬无奈说道。

    你从重复的咖啡制作中抬起头,跟着国中生们一起过来的那只黑猫正躺在垫子上让柚叶给他梳毛——你仔细看了两眼,得出结论:

    “虽然肚皮那里的确实是原始袋没错,不过芭丝特也的确有点……不苗条。”

    “因为要过冬所以费利斯在囤积脂肪啦,到春天增加活动就会减下来的。”在场最可靠的猫咪专家千冬说。

    “原来是这样,”前一秒还在点头,然而视线从猫咪身上挪开,转向吧台旁的你们三人时,柚叶又换上很受不了的表情:“可是啊可是!说了半天,这只猫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千冬:“费利斯。”

    场地:“独角仙。”

    你:“芭丝特。”

    柚叶:“……”

    你:“明明是猫咪却被取名独角仙也太可怜了,小心这孩子跑到梦里咬你哦。”

    千冬:“……场地哥一定是想着费利斯是只纯黑色的猫咪,这一点很像独角仙才选了这个名字……话说回来,给公猫取女□□字才过分啊!!”

    场地:“啊?我根本没想那么多。费利斯又是什么,这名字简直意味不明。”

    柚叶:“你们是小学生吗?”

    场地圭介嘁了一声,把手按在吧台上,盯着你手里的牛奶杯表情凶凶地催促:“喂——我的拿铁,还没做好吗。”

    “正在制作中唷。”

    “要做得比千冬那杯可爱。”

    “场地哥太狡猾了,明明是我先来的!”

    国中生们吵嚷打闹着,驱散了原本店里安静得使人难免感受到寂寞的氛围。场地从后面伸胳膊扣住了千冬的脖子,金发男孩张牙舞爪地抵抗,吃饱就睡的猫咪被吵醒了,罪魁祸首因此受到了柚叶的斥责。你含笑注视着这一幕,用勺柄小心地修正拿铁表面的图案。

    那是一只有着倒三角眼睛的愤怒炸毛猫猫头。

    “……什么啊这是?”

    “很像吧?我可是仔细对照着场地君的脸一比一做出来的。”

    场地圭介毫不犹豫地挥出了拳头——

    千冬:“干什么突然打我啊场地哥!”

    “因为我不打女人啊!混蛋!”

    颇有气势的台词,但他说这话时,刚刚暴风拿铁吸入表层的牛奶,嘴唇上方还沾着一点奶味的泡沫。

    其实并不是摘下眼镜除掉发胶就全无印象,平光眼镜又不是假面具,不可能把骨相、轮廓这些特征彻底遮住。但他笑得露出一对虎牙,在寒风里像轮发散热量的小太阳一样向你跑来时……面对这么有活力的小孩,你实在是很想欺负他一下。

    场地圭介听着来自吧台后的劝阻,你总是对他说咖啡不要一口气喝完,会心跳过快,他也总会用“马力全开!”这种难以理解的言论反驳。千冬转过去和柚叶讨论养猫事宜时,他又偷偷用余光观察你的嘴唇,确实换了种颜色,吧台的光线比户外昏暗,连带着你嘴上的红色也浓郁起来,顶光扫落下柔软的阴影,在唇瓣上晕开一片暧昧模糊的轮廓,像是泡在水中花期正盛的蔷薇。

    对于在意的家伙,他向来有最敏锐的直觉,足以观察到任何细微的变化。哪怕分析不出你换了口红的原因,他也近乎本能地意识到了,你的身上正发生着某种转变。

    ——是什么时候把你也归入了在意的伙伴之列呢,算得上是契机的那件事就发生在半个月前,事情的经过他没有对任何人分享过。那天千冬被同学叫走让他先来店里占座,然而刚一推开玻璃门,就有人结结实实撞上他的大腿,一个小个子,脸色慌张地想挤开他穿过,怀里紧紧抱着一袋还在冒热气的点心。

    是小偷吧。他几乎立刻就在心中做出了判断。

    距离咖啡屋几个街区之外,留存着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住宅公团修建的联排楼房,简直就像东京这座辉煌漂亮的水晶模型中混进一块旧玻璃一般不可思议。重组后的ur机构在即将过去的这一年里一直筹备着将这些老旧建筑修整翻新,再以全新的面貌进行租赁,却遭到了住户们的统一抵制,因为一旦搬出这里,再想以同样低廉的租金在东京搬进两室户的公寓是不可能的,此外也存在着由于无法拿出银行证明或是身份文件,而无法申请到一般公寓的情况。统而言之,那是鱼龙混杂的灰色地带,那里的混乱有时也会像扩散的障雾向周边的区域蔓延。

    七十年代曾经当过暴走族首领的店主、分别是现役飞车党和地下乐队成员的两位正式店员,常常被不良们用做碰头聚会场所的小店,因此才总是人迹冷清,这就是你打工的地方。看在老板的面子上没有人主动跟你为难,但不良们私下也有赌局,猜测是一周还是一个月,反正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被这副乱象吓退。那一天,场地圭介看着开放式的吧台后手忙脚乱的你,心里开始计算你辞职不干的日期。

    倒霉撞到他身上的小鬼穿着不合身也不应季的旧衣服、充满警惕和敌视的眼神,扭动着身体想要挣脱他的钳制。只要稍微松开揪住衣领的手指,这个男孩就会像泥鳅入水,立刻跑得无影无踪。这时候你的两只手里还被打蛋器和长柄木勺占满,讶异眨着眼睛的样子更显得格格不入。

    “你小子,拿了什么吧?”

    疑问句式却用了肯定的语气,不自觉用上了严厉的口吻。男孩的眼睛里并非没有一丝后悔,出于这一发现,哪怕扮演恶人他也觉得自己应该阻止这孩子犯错。

    “场地君,今天是一个人来?”

    说话间你终于将手里的物品放下,没有恼火的反应,你心平气和地打了声招呼。

    “谢谢你帮忙。还有这位小哥,拿走试吃品的话至少要告诉我品尝的感想哦。”

    “哎?”

    “试吃品?”

    堵在门口的两个人同时惊愕出声,你这女人脑袋有什么问题吗,场地不禁感到怒气渐生。

    “——是为了妹妹吧,”你安抚地朝他笑了笑,言语间神色从容,“我记得见到过几次,你把站在店外恋恋不舍的小姑娘牵走。”

    手掌下的男孩在你开口时已经停下了剧烈挣扎的动作,写满抗拒的脸颊变得苍白起来。种种反应无疑证明了你的推断,可这样就情有可原吗,那一刻他恍惚地以为是自己又回到了警车停在卷帘门前的现场,痛苦与惊恐,还有丑恶一面被毫不留情揭开的羞耻无法抵抗地袭来。他极力克制着胸口蓦然翻腾起来的复杂情绪,强迫自己用不那么粗暴的语气,尽可平静地开口——

    不能因为相似,就把对自身无力感的愤怒转嫁到这个孩子身上。

    不是把他当做过去自己的影子才想要阻止,那样既傲慢、也不能减轻自己的罪行。他从自己的错误中学到的最大的教训,就是不能被思考与期待蒙住理智,做出决定更要听从内心的声音。

    “就算是为家人,也不能做这种事。”

    “你不是不清楚这是错误的做法,我看见你的眼睛就知道内心深处也很痛苦……正因为重视家人所以更要考虑清楚,做过的事无法永远隐瞒下去,你难道要让重要的妹妹也为你犯的错而自责痛苦吗?”

    “……”男孩缓慢地攥紧了拳头,“啰嗦死了,你懂什么啊油头书呆!”

    “臭小鬼还顶嘴!”

    他的说教果然得到了毫不留情的回应,场地捏住男孩的后颈,摁着他一起俯身。

    “深名小姐,请你原谅他……这孩子不是出于恶意,之后我会好好教训他的。”

    “他刚刚拿了什么,请让我来替他结账吧。”

    粗框眼镜从鼻梁上滑落,钳制男孩的手渐松,在他背上轻拍了两下。

    “好了,快去道歉。”

    男孩抿着嘴唇,在他松开手后依然维持着鞠躬的动作。

    “……今天是妹妹的生日,”

    衣着单薄的男孩抱着怀里深褐色的油纸包装袋,对你弯下腰。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但是不用麻烦场地前辈了,钱,我会自己付的……明天,明天我一定会带钱过来,所以可不可以请你……”

    “……”

    你的笑容和平时一样温和清爽,根本看不透你的想法。男孩鞠躬的时候场地从侧面看清了他的眼神,一边忍着眼泪,一边做出觉悟的眼神,但是——场地立刻就领会到那眼神真正的含义,也知道了他会采取怎样的做法:如果通过正常的手段能够攒够或是借到,就不会有今天的行动了。再说教下去也不会有用。信守诺言对于别人来说是好事,但放在这个心思细腻又不愿欠人的孩子身上,只会变成更恐怖的压力,逼迫着他把偷窃的目标从蛋糕换成金钱。场地打定主意等男孩离开咖啡店后,就追出去直到把问题解决,能成功把这孩子从错误的选项上稍微往回带一点点的话,也许自己心脏上喘不过气的重压也会稍稍减轻一丝吧。这个时候,你略带探究地看了他一眼。

    “考虑一下给我打工吗?”

    “啊?”男孩呆呆抬手指了指自己:“是说我?”

    “对,”你弯起一双笑眼,“店里年资最老的三花猫喜欢在东边的街心公园午睡,但是最近每到放学后的下午,总有小学生用足球和石子打扰他的睡眠。如果他被烦得不肯再来店里玩的话,老板会寂寞伤心的。”

    “放学后你来做看板猫的保镖,让欺负猫咪的人都吃点苦头。然后每周两次,我会支付报酬,这次的蛋糕就算预付的薪水,如何?”

    这是比他的计划更好的解决方法,场地圭介心想。听到你的处置时,他的心中那块至今被阴影覆盖的角落仿佛有种被温柔地触碰着的感觉。这一刻你在他的视野里犹如身披光辉照亮了昏暗的周遭,他自觉应该承你人情,虽然过去无法改变,但有极短暂的一瞬,你让他感到自己距离被原谅如此接近。

    要是你还愿意继续在这家咖啡店工作的话,今后他会毫不留情地修理所有胆敢轻视你的家伙,因为你是他尊重的人——他这般理解了自己心底不自觉的搅动。

    “场地君,这是赠礼,今天非常感谢你仗义。不过,”

    男孩离开后,一碟曲奇被推到他面前,你清润的浅色眼眸中映出他神态僵硬的面孔。

    “你其实不太适合这样的打扮呢。”

    从那时开始只要踏店门就会忍不住悄悄关注你的一举一动。他记挂着你的这句评价,所以学校放假后,特意挑了你会来店里的日子,换上常服出现,然而你却给出了那么过分的反应。

    想到这里,场地圭介忍不住再次瞪了你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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