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安,宜州。

    七月的苍牙城最喜欢下雨,这雨一下,就是半月有余。

    临门典狱外,一辆马车穿过夜色而来。赶马的轿夫是个年轻的男子,一张粗犷的面孔,留着一小撇胡子,右耳旁有道小指长度的疤痕。他轻轻勒马,油纸伞微挪开刹那,两滴雨正巧落在右脸的伤疤上。

    “统领,到了。”

    男子名叫林先叔,只见他身轻如燕,盈盈一跳,下马车的脚没溅起任何水花。

    和普通轿夫不同,他身带佩剑,手臂有力,勒马的力度让马儿没有丝毫的慌张。稳住好马车,他转身对着轿子里的人道:“雨势未减,统领,不如用大伞?”

    林先叔试图用劝奉的语气和轿子里的人沟通。然而,轿子内的人掀开帘子后手中已拿了把同他一样大小的雨伞。

    “不必麻烦了。”庄秦欢跃下马车,盯着面前一扇黑漆的大门继续问道,“先叔,现在什么时辰了?”

    林先叔瞧瞧天空,用袖子沾沾额间碎发快要滴入眼睛的雨水,随即道:“刚过申时。”

    远方黑云压城,急风刮的人浑身打冷颤,明明才是七月的天气,却总给人一种要过冬的错觉。

    庄秦欢:“骤雨不停,十几天了,阴沉沉的,连风也不叫人清静。”

    这风不仅不清静,吹起来也是十分讨厌,拿了伞也无任何用处,衣摆和双肩走这两步就淋湿了大半。

    秦欢顾不得衣服被打湿了多少,径直走过临门典狱大门,二人一路右转,拐进了一条专人进出的小道。

    门房正和几个狱卒围成一团,喝着厨房老妈子刚刚炖好的鸡汤。大约是吩咐提早炖的,这会儿端过来,凑巧借着风向,吹的屋门口、窗户边都是大料腌入鸡肉的香气。

    新来不久的门房眼尖,手里虽然端着碗筷,可眼睛已经瞟到了即将过来的林先叔。吃完肉,汤来不及喝一口顺顺气,他立即出门,出门前也还不忘拿了张抹桌子的方布擦擦嘴巴的油渍,争取不让人看出一点他刚才吃的什么。

    他弓着腰身,不敢抬眼正视瞧人,匆匆扫了一眼,可也只认识穿着墨绿色衣衫的林先叔。他深知做下人的,主子来了便是一切,至于身边跟了谁,那也不会是他该过问的。况且,林先叔还在给旁边的女子撑着雨伞。

    他心里琢磨,来人不是皇亲贵胄,大体也是一个金枝玉叶,得好生问候着,避免出现差池。

    “小的叩见林副将和这位姑娘,今儿这天气可是让您们遭罪了。怎么不提前通知小的们,好在门口候着,给爷安排妥当。这风雨交加的,别让爷,和这位姑娘淋了雨生了病喽。爷要是生病,那可就折煞小的了。”

    林先叔故意不提秦欢是谁,直接问:“今日是谁在看守?”

    门房思了思,道:“回林爷,好像还是您上次安排的那位。小的这才到两天,也没认清谁是谁,脸…还生着呢。”

    “哼,刚来?就这么快混熟了?这鸡汤闻着炖的时辰可不短呀。”

    门房苦笑,真想给自己一巴掌,这真是给自个给自个挖了坑跳。

    林先叔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一个糙老汉身上,摆手道:“好了好了,你下去吧。”

    门房刚退了两步,林先叔又叫住他,嘱咐:“还有,你命令几个人,让他们守在外面。没有什么事,其余人一律不准靠近!”

    门房应承了两声‘是’,不敢随意怠慢,仔仔细细挑选了几个典狱□□夫最厉害的人在牢门外守着。他不放心,搬来了凳子在不远的亭子里坐着,眼睛盯的紧,前面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好立马迎接上去听差事,给人多留个好印象。别遭了难,丢了这份在临门典狱的美差。

    临门典狱,里面关押的全都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庄秦欢亲自设计图纸、监工。五百劳工耗时半年才建成。不为别的,只为让关在这里的人,绝对不会有机会逃出去,就算是在牢门中生病过世,也只能被抬出去,一把火将尸首烧个干净。

    狱卒带路,沿途一片哀嚎和咆哮,见到秦欢走来,恨不得拿起石头砸过去。可她走得心无旁骛,根本没有把周遭的一切放在眼里,倒是林先叔,有些吃惊。在他的印象里,秦欢来的几次都是掩面而进,浑身上下遮了个严实,掰着手指数数,其实也没多少回。

    为何里面的人见到秦欢不是骂祖宗,就是扒拉着牢笼,朝着她扔杂草、吐口水?

    然而,秦欢也没有生气,只是平静走过。

    走的自信满满,心如止水。

    林先叔虽有疑问,可嘴上也不敢随意询问,不是拎不清场合,只是他知道,如果不是秦欢主动说出原因,他这一问,只会遭来一顿斥责。

    狱卒倒是习以为常,呵斥着他们,时不时的再拿棍棒挥上几下,这才止住了噪声和哭喊声。毕竟,没有秦欢来时,也有嘈闹,只不过不如今日多罢了。

    狱卒开了门,自觉退下,林先叔也识趣,站在牢门外,不去打扰。

    昏暗的空间里只有桌子上的半截蜡烛在有气无力地燃烧,风从窗户里偶尔斜过来吹动烛火,有一下没一下的晃动。牢门内忽明忽暗,莫名让人透不过气来。

    看似监牢,却不肮脏,桌子不染尘土,地面不沾灰烬。

    显然,这里关着的人异常爱干净。

    牢门内的男人此时正靠墙席地坐着,双手在努力忙活什么,一点也不关心到底是谁开了铁链,走了过来。

    满墙的字,仿佛刻的心有不甘,散发郁结的苦闷。不是什么‘有怨、有冤、有恨’,无一例外,全都是‘庄秦欢’三个字。

    秦欢挪动两步侧目而视,才发现原来男人还在拿着极小的石头在刻字。

    ‘欢’字已经刻了一半。

    “打开看看。”

    秦欢不管男人是否对她不满,向他扔了一个手掌大小的盒子,稳稳落在他的左腿旁。

    男人的手停下一刹,回头望了一眼秦欢。这一眼,似乎藏着不少仇恨,却最终没有任何表示,只是乖乖顺从,打开盒子,云淡风轻地道:“桔梗花?”

    秦欢料到他会这般表现。

    “那场大火烧光了月明半座山的植物,后来我赶过去,碰巧看到有片桔梗花长在山阴面。矮矮小小,孤零零地挤在一起,真是可怜。我不放心把它移在宜州,就差人移到了安之最适合生长它的地方。这是今年开得最早的一株。我猜,你会喜欢。”

    最后一句,秦欢故意加重语气,想探探男人的心。

    紫白色的桔梗花,天生有一种淡雅的气质,和男人的气质很相似。

    男人叫金斫,一个月前被抓来。

    一句‘我猜,你会喜欢’,戳中了他的心,也分散了他的神情,就在一瞬间,满山的桔梗花开的模样竟然就出现在了面前。

    金斫心底自嘲,真可笑。什么时候他开始会怀念从前了?

    他努力维持本心,可一双颤抖的手还是出卖了他。

    秦欢很满意这个反应。

    “别紧张,我今天不是来要你的命。比起一瞬间的结束,长久不知尽头的折磨,会让人的痛苦更加深刻。这不是你一直在玩的把戏吗?现在,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也是时候好好体验一把了。”

    金斫忽然发笑,他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就像是踩在别人的耻辱上,心里莫名奇妙觉得很爽。某种目的达到之后,所有他人的羞辱都像是他的成就,只要别人的痛苦是他的几倍,那就从来不会后悔。没有后悔,就谈不上遗憾,人生若是抛弃了遗憾,还有什么值得自己悲哀的。他的目的已经早就达到了,这不就够了吗?

    可不知为何,笑完之后,他心中竟还有茫然空空如也的滋味。

    “你就是来看我的笑话吗?”

    秦欢自然明白方才他的笑意味着什么,一个箭步过去,揪住金斫的衣领,耐住脾气,尽力用最温和的语气道:“你的笑话?长秦半城血雨腥风,骨血埋于荒野。丁家五十三人,余一孤女荼苟残活,上万个苍牙好男儿亡至赤水河内,至今还捞不上一个残肢断骸。你的笑话?你当真是一个千古笑话!”

    金斫不屑于别人用惨烈的事实来去感化人心,他甚至很痛恨秦欢这副教化世人的样子,从何时开始呢——他也忘记了,也许仅仅就是看不惯庄秦欢这张脸而已。

    金斫右手举起桔梗花,端详了片刻。

    “我也是身不由己。”

    秦欢:“好一个身不由己。那周秀昌呢?他就活该被你们欺瞒,被你们利用,被你们玩耍?”

    听到周秀昌的名字,金斫脸部一半隐在黑暗中,置于烛火下的另一半脸有些抽搐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周秀昌?他?要怪,只怪他的弟弟周寅太贪婪!于我来说,是他自己不争气,非要参合进来。”

    秦欢被激怒:“恬不知耻,无药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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