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间,大雨变成小雨。

    小雨随着夏风摇曳落到庄秦欢的的剑鞘上,她用袖子轻轻抚掉,这一坐,茫茫然,不知不觉就在凉亭中坐了半个时辰之久。

    庄泰端了一碟糕点,静悄悄地在她身后,站了半柱香后才走过来,道:“观察你很久了,大早上的怎么愁眉苦脸的,这可不像你平时的行事,什么时候也学会唉声叹气了?”

    庄泰自觉拿起糕点,塞了一嘴。

    “大哥,我昨日,见了金斫。”

    她说完,庄泰拿糕点的动作迟钝了下,接着,他笑笑,然后问:“你去见他作甚?不是早就拷问过了?你问清楚那孩子被扔在哪儿了?”

    “没有,他始终不肯说。金斫的脾气,只要他不愿意说,就是拿刀撬开他的嘴他也绝对不会屈服。”

    秦欢心里堵得慌,除了不知道周秀昌儿子的下落。事情好像解决了,又好像没有得到最后的结果。

    前世,周秀昌的儿子迟迟没有线索,才造成人人都想在统领之位上分一杯羹。除了周寅之外,朝中上下觊觎统领之位的不计其数。京安天子夏狸贵为九五至尊,其他事情上做主是天经地义,唯有这一件事,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年,周秀昌帮衬夏狸,带着苍牙军甘愿俯首称臣,誓死保护京安。而他也是本本分分在夏狸手底下只做一个统领之位。他智谋、学识都不差劲,一半的江山就算给他也不会有人站出来反对。也正是这点,让夏狸有了担忧恐惧。

    眼下,周秀昌神志时好时坏,夏狸虽表面不管这统领的位置究竟鹿死谁手,无论是谁想参合一脚,功高震主这样的事历朝历代并不少见。说白点,苍牙铁面骑的统领最好还是由他夏家的人当,不为别的,只为‘听话’二字。

    秦欢这两年来,时时被召入进宫,每每与夏狸交谈都甚是谨慎。她装作目中无人,一开始就让夏狸错认为她这个人脾气不好惹,以免朝中多嘴多舌的人背后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

    思来想去,不如就做一个不好招惹的统领,让人忌惮三分。这样,她耳根子也好落个清静。哪怕是别人只是做足了表面功夫奉承她,也好过当面指名道姓的谩骂。

    可于百姓而言,当今京安的统领,乃是巾帼不让须眉。

    少顷,庄泰感叹金斫的为人:“是啊,此人看着纯良无暇,想不到是蛇心蛇面,装了那么些年。他嘴里的话如今我是不敢信了,七年前要不是咱们兄妹俩命大,早就让火给烧成灰烬了。”见秦欢一言不发,他推了推手边的糕点,“发什么愣呢?赶快吃,一会儿沾了雨水就不新鲜了。我可是让厨房——”

    “大哥,我记得是在北崇那一带,前些日子你不是带兵刚走过一趟嘛,可有发现什么异常的地方?”

    秦欢打断他的话。

    庄泰疑惑:“金斫是不是告诉了你什么关于那孩子——?”

    秦欢否认:“不,是我想在北崇四处看看。北崇是京安和戎丹的交界之地,来来往往的人最多,也最繁杂,也许有人知道一点什么消息。”

    庄泰担心道:“欢儿啊,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不是在京安呢。如今天下除了京安,还有戎丹、北境和鹿陀。且不说鹿陀人少,不如一个宜州大。可是戎丹呢,戎丹旧部地处蛮荒,野兽经常出没,狼群到处成群。已经过去两年了,要是把孩子丢在了蛮荒之地,这……哪还有什么活命的生机?!戎丹王觊觎京安不是一天两天了,想要去那里寻人,可能吗?你别忘了,四年前,戎丹王可是一心要杀了你,夺下京安。”

    也许是秦欢的想法,让庄泰有了恐慌,他拉着秦欢的手,温和劝导:“欢儿啊,大哥我从来没有要求你什么,你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实属不易。娘临死前再三叮嘱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你如果有个好歹,你让为兄怎么活下去?”

    秦欢露出微笑安慰他:“哥,你放心,欢儿已经长大了,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庄泰还是有些不放心:“那你答应大哥,千万别冲动,凡事要先考虑自己的安全。”

    “大哥说什么我答应了便是。”

    秦欢实在是拗不过他这个兄长。

    俗话说,长兄如父,这些年,庄泰投在秦欢身上的精力只多不少。父亲去世后,他们兄妹二人就随母亲颠沛流离多年,母亲染了一身的疾病,好不容易找了个地方踏实定居了下来,不到一年,母亲也撒手而去,独留十岁的秦欢和十七岁的庄泰。兄妹俩艰难险阻地活着,到了现今这个地位,期间的磨难,已然不是片刻能讲清楚的。

    庄泰人有时候有些马马虎虎,做事三分钟热度,前一秒还拉着秦欢去山林打野味儿,后一秒也许就因为和哪个樵夫攀谈甚好,同人下山喝酒去,就忘了还带着个妹妹出来,总是让秦欢在山上等他到天黑。或者,在西崇一战中庄泰热情自荐领了几千军马,自信可以打击敌人的后方,端人家的老窝,可他也会因为地势不熟悉,常常带兵就带进了山沟沟里。前方已经收兵要庆贺大捷了,他倒好,还蹲在地上画地图。可无论如何,这个不靠谱的兄长是千辛万苦把秦欢拉扯大的,她心里感激,也明白兄长的一番苦心。

    庄泰忽然敲敲脑门儿,道:“忘了和你说,后日鹿陀的使臣就要到了,皇上命我前去迎接,住所什么的我都安排好了。这几天你也别练兵了,和我一道去,见见人,别总是躲着。再怎么说,你也是京安的统领,老是装病谢客,驳了皇上的面,长此以往,恐留人诟病啊。”

    雨点在两人说话间慢慢减少,似乎要停了。

    秦欢一看雨滴小了,下了台阶,望望天空,许久不仰头看天,她甚觉得欣喜。

    “哥,之前不见,他们自会认为京安统领是一个不讲人情面,冷血无理的人,心中虽谈不上敬仰,却也会小小忌惮。而今见了,便会让他们觉得是京安朝中无人,心里估摸着是不是该有求于他们才出面的。也不过是一群看人下菜的老使臣,翻来覆去聊的都是那几样,我也听说腻了。不如这一次依旧饶过我,让我自在几天。”

    秦欢难得用俏皮的语气和庄泰说话,他自然答应这个妹妹。

    “你这是诡辩。行了,大哥是说不过你,既然不去见使臣,那就去做另一件事。”

    “还有何事?”

    庄泰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妹妹,似笑非笑道:

    “相亲——”

    按照庄泰所说,秦欢的年龄已二十四,寻常人家的女子,到了这个年纪,不是嫁作人妇,就是已经怀抱稚儿,唯有他这个妹妹,还是整天刀枪棍棒的,没有一点姑娘家的娇弱。这样整日打打杀杀,何时才能完成人生大事。

    老早之前,庄泰在秦欢面前提起过,都被她当成了耳边风,吹一吹就过去了。她心里苦笑,前世的庄秦欢,何尝不是一个肩不能挑担、手不可抬物的娴淑女子。

    那时娇弱的秦欢凡遇到麻烦事,有心无力。后来,叛军压下,只能眼睁睁看着亲哥哥被人一刀割喉,庄氏家仆个个被人吊在城门受尽耻辱——

    诸如此类,她微微回想起,心中的悲痛还是不能隐去。

    还有,深爱的他,前世的苍牙铁面骑统领——左平桢。

    前世,死于乱剑之下。

    这原本属于他的位置,这一世,秦欢拼尽了全力,走了一条原本归于他的道路。

    只为让他在别处好好活着。

    只要她坐稳了统领之位,或许这次,左平桢就不会死在她的面前?

    不管怎样,她都要改变前世的一切。

    ——

    不到正午,下了半月之多的雨终于停了,天空也放晴,宜州的街道上总算是有了些烟火气。

    秦欢换了一身常服,头发束起,别了一支雪白色的玉兰花簪,此时已是傍晚,街上灯火一盏一盏亮起,把宜州苍牙城的神英大街照的灯火通明,格外好看。

    樊楼是宜州最大的酒楼,世间山珍、各方佳肴,就没有樊楼的厨子做不了的。

    樊楼建于京安天子夏狸父亲时期,也就是明德皇帝二年。据老一辈的人说,明德皇帝时常微服出巡,来樊楼小憩,偶有兴致,就是坐上一天才不舍离去。

    甭管是不是明德皇帝真的来过,樊楼的菜系,倒是合秦欢的口味。

    她点了一盘八宝鸭、玲珑三锦菜,外加一份花生米和一坛屠苏酒,坐在上好的雅阁内,望着街上摩肩接踵的人群,闲闲吃着喝着。她不愿听庄泰说相亲的公子长相如何、修养如何,如何如何。她听得烦,一个人跑来樊楼,清静一下。

    酒过三巡,秦欢喝的脸颊红晕,微醺扶额,她看着街上过来一队人马。

    长长的队伍在人群中很是显眼。

    路人停驻让步,队伍行路慢,足足过了半柱香之久还未走完。

    秦欢举起一杯酒到嘴边,轻哼了哼,自语:“——摆什么臭阵仗——”

    她嫌这长队伍走的磨叽,眼睛看的也磨叽,就丢了银子在桌子,晃晃悠悠离开。

    月色越发深,樊楼对街上的那条花柳巷也更加热闹起来。

    她许久未饮酒,这次喝的竟然有些不明方向,刚一抬头,就看见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拥簇着一个男子,说什么也要拉着他进去。

    “我怎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秦欢倚靠着墙面,拍拍脑袋,正欲转身离开,腰身忽然被人揽入怀中,撞在了一个紧实的胸膛上,一阵胭粉脂气揉杂淡雅的紫檀香,绕过鼻尖,呛入心肺。紧接着,她迷糊中便听到头顶传来一句:“我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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