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里忽然闪出久远的画面,让秦欢惆怅地握着信笺。

    所有的字眼像是一堆不听话的蚂蚁,在那里慢慢爬,慢慢爬,爬到她的手上、脖子、眼睛,从后肩绕了一圈,绕进心口里,钻进去,挣扎撕裂。

    半晌,她才勉强说出:“送信人目的明确,知道秀昌兄有风癫症,也知道一定会刺激到秀昌兄发病。让他去马会是个幌子,真正的求得或许就是趁着我不在府内,白先生和兄长也不在身边,无人立即医治秀昌兄,借其癫症杀人灭口。”

    秦欢已经接任统领将近两年的时间,调整苍牙铁面骑,京安上下,谁人不识庄秦欢的名号,谁人不知前统领是哪一个。就算是府内最蠢笨的老妈子也能分得清庄、周二人。

    “庄统领要是觉得送信的人也是故意,那接下来该怎么做,白某也自不必过问太多。白岐多年前曾经发过毒誓,再不手握刀剑,一心一意追求药理。马会之事如何,庄统领就请自便吧。”

    白岐跟随周秀昌多年,起先也是个精通阵法,广有谋略,有着一身好武艺的统军。他的刀剑甚至于不在周秀昌之下。放弃刀剑棍棒,背起竹篓草药,其实说来,也不为别的,正是为他的好兄弟周秀昌。

    周秀昌在战场上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凡事不讲度,生拼硬磨,咬住敌人就忘了自己。什么单刀赴会、什么以一敌百,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像疯了般粘在沙场之上。年轻时,精力旺盛,带兵有方,什么皮肉之伤,忍忍也就过去了,胳膊断了,腿骨折了,都能硬着头皮挥剑打杀,完全不顾还能不能活到见明天的太阳。可是,年轻时有硬朗的身体,可以随意消耗,稍微年长一些,就不能与伤痛抗争。手指流血、脚踝骨裂这些小病小灾,都能让他的额间出一整天的细汗,伏床数十天。况且,军中的医师也不是什么华佗再世、扁鹊重生,实在是能力有限,不能治的一大堆。后来,周秀昌也不另寻名医了,坐到医师面前,只要能止住血,凑合凑合着就行了。至少过一月两月的,结了痂,好了伤疤也就忘了疼。

    但是白岐不同意、非常不同意,受了严重的伤怎么办?

    老天也是明着帮周秀昌打天下,送给他一个聪明伶俐的白岐作伴。白岐这人,什么都好,学什么都快,不出一月,就能抛下医书,动手给人包扎。周秀昌的伤是一天比一天多,一天比一天深,而白岐的医术也一天天的逐渐精通,久而久之,就把自己练成了京安最有名的医师。一次,周秀昌受伤昏迷半月,白岐便跪地对着天发誓,此生不再碰刀剑,一心扑到医术上,只乞求好兄弟能早日康复。从此,不管是苍牙军还是普通百姓,他都愿意医治。就在一个病人一个病人的诊治后,他的医术也精进的犹如华佗重生,受人遵奉。

    就在秦欢起身时,白岐叫住她,“是不是有人故意为之,心思怎样,那不是白某所要担心的。但是牵扯到那孩子的事情上,白某奉劝庄统领几句——”

    白岐似乎一开始就像和秦欢说下面这些话,只是由于直接说,显得他有些不近人情,七拐八绕之后,才下定决心,把想要说的全给说了出来。

    “那孩子是不是煞星,不好断定,不过庄统领倘若真的找回来,京安军中将士会不会谋乱,会不会憎恨你,统领须得思虑再三。退一万步来言,孩子是无辜的不假,可在长秦遭难的苍牙军性命已然不可挽回。于活下来的人来讲,那里埋葬的是他们兄弟、父亲,是他们至亲至爱之人。眼睁睁看着亲人因为一个孩子惨死异乡,心里的忿恨积怨如何消去。即便他们是因人捏造是非而亡,死了就是死了,回天乏术。这么大的过错,庄统领如果只是找到后,用一句‘小人作祟,不关孩子’来搪塞,难免会让人觉得你私心重。质问你,为什么周秀昌的孩子重要,他们家人的命就不是人命。”

    接着,白岐起身负手而立,“庄统领那么聪明,有些话不用白某再继续说下去,也能掂量轻重缓急。当初南疆战事吃紧,折损了不少老将,剩下的,身体残疾、家破人亡、孤独无依。他们心中也可是藏了多年的愁闷忿怒,就等着找个豁□□发呢。”

    言外之意,秦欢不必等着白岐来说,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好了,还要给秀昌配明日的药膳,庄统领,白某就先告辞。”话毕,白岐离开了亭子。

    林先叔看着出神的秦欢,问道:“白先生说的这……什么意思?”

    秦欢不语,联想到白岐好像从那个孩子一出生就开始说话带刺。

    这也不能怪她这样想。

    周秀昌娶妻时,请白岐做主婚人,可他死活不愿意,在大婚当日,他穿了一身好几天没洗,脏兮兮的衣服,黑着脸敬完一杯喜酒后就扬言要去给猪圈里的母猪配种,嘴里还嘟囔着:一头猪也想要做新娘子。

    令四下宾客罔顾,周秀昌也丢失面子,好好的一桩喜事,给新娘子心里留个刺儿。纵使,周秀昌之妻吴氏对这个胜似夫君亲兄弟的异姓叔叔万般友好,白岐也不领情。

    吴氏死后,白岐这点臭毛病依旧没有改过来,军中牙将见他也自觉闭口不提吴氏,这才消停些许时日,不再拿捏着将士过错,狠命惩罚他们在校场顶着炎天烈日习棒弄剑。

    世间善恶,祸福相依。有人身处光明守着黑暗,有人身处黑暗却守着光明。

    天色已深,秦欢攥着信道:“子时了,先叔,我们回去吧。”

    ————

    接下来的几天,不管是苍牙军营,还是皇宫各殿,人来人往,热闹的如过元夕夜般。

    鹿陀使臣自庄泰接待在使臣馆内,安排的周全妥当。虽说这庄泰偶有粗枝大叶,可这回倒是十分费心费力,没过一天,就有大臣在天子面前献媚一句:“庄统军心思如发,待人亲和,军营之中也颇有智谋,可真是个难得的将才啊,将来必定佑我京安!”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百官无不顺着话赶着上夸,当天晚上,夏狸便差人送了数十件玉石珍宝、百匹锦缎丝帛到庄泰府上。

    这有人得了赏赐,也有人得了批评。其中一个被当朝训责的便是李弘正。

    李弘正,京安温师人,武湖发运使,掌淮河三门至武湖水运,漕运建庭诸部菽粟以供官帛。

    庄泰受了天子的赏赐,春风得意似的到处显摆,逢人便自夸身上的玉佩,家里的宝珍,见到李弘正垂头丧气地从紫宸殿里出来,他送完公文,非得拉李大人去樊楼喝上一杯。李大人不肯,庄泰就说他为人小气,心胸狭窄,怎地受不得皇帝一句骂。

    一个脾气胜似烈火,一个性情宛如寒冰,两人不到三句话,就吵了起来。

    秦欢正坐在庄府后院想着应付相亲的事,小厮急忙忙的从宫里赶来,请她去解决。事儿是不大,就是两人拌嘴,可皇宫内还有鹿陀的使臣在,传出去,对两位大人哪个名声都不好。庄泰一见秦欢过来,气也顺了,也不吵闹了,捏了一个与某使臣约定要商讨大事的借口,溜之大吉。

    秦欢邀请李弘正到府中小聚,李弘正也不敢驳了她的面,只好应承了下来。

    “李大人,请。”秦欢给李弘正斟了一杯茶。

    李弘正消了气,接过茶,慢慢放下,问道:“庄统领请在下到府上,不只是为了喝茶吧?”

    秦欢浅笑道:“李大人,我这儿也不是紫宸殿,大人何故紧张,不过是闲聊家常,互相亲近亲近。都说李大人是京安唯一的好官,清廉正直、体恤百姓,单是前年西崇闹瘟疫,李大人就捐了三万两银钱。温师离苍牙数百里远,大人难得来一次,不如多待几日再回程。”

    李弘正眉宇之间隐约透着一丝寒气,阴深深的眼眸内,洞察力敏锐,一袭紫红官服虽儒雅,怎么看都像是一只老虎披了一张兔子皮,格格不入。

    秦欢见李弘正不语,继续道:“过会儿,让小厮备些好酒好菜。听说戎丹人在苍牙城也开了一间酒楼,卖的都是戎丹旧部养殖的牦牛肉,客人喝的也都是宜州苍牙最好的屠苏酒,大人今日与兄长又有了嫌隙,我这个做妹妹的,还未赔罪,大人怎么好直接就走了呢?”

    李弘正敛气道:“庄统领的心意,卑职心领了。拙荆来了家书,小儿闯了祸事,家中琐事还等着卑职处理。”“苍牙的酒肉,李某无福……吃不得。”

    看李弘正说的这么决绝,秦欢也不是个不识趣的人,三言两语寒暄过,若是再继续纠缠,也显得她多事。叫来护卫,嘱咐道:“李大人的船险些坠海,需得好好修检。现在就去给李大人另外准备船只,备好食物用品,若是被我发现你们偷懒,缺少了什么东西,小心你们的脑袋!”

    “是,统领。”护卫领命离开。

    李弘正心里犯嘀咕,庄秦欢何时知道他来的路上船只遇了草寇出事?

    院子里无人,秦欢也觉得没有必要再扯些其他的闲话,直接道:“我与李大人并没有恩怨,请大人来府上,不过是想奉劝大人,切莫和小人走得太近。”

    秦欢从袖口拿出白岐给的那张书信,扔在了李弘正面前。

    那天晚上她看见书信下方的文字,觉得蹊跷,如果不认真看,上下的字迹大体是一个人。她找来京安擅长篆刻、摹仿笔迹的圣手,从字迹上分断,发觉下方书写的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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